医生给了宋玉珍几张褶皱纸,让她把肚子上的耦合剂擦一擦,道:“最近觉得身体有没有什么异常?吃饭,大小便都怎么样?”
宋玉珍一边擦着肚子,一边回道:“最近胃口一般吧,有点腹泻,人瘦了,但我最近吃的也不多。”
医生点点头,在键盘上敲打了一会儿,写好了超声检查报告,然后转过身对宋玉珍道:“我看了一下,你的胰脏上可能有肿瘤,怀疑是胰腺癌。你最好去肿瘤科挂个号,做进一步的诊断和治疗。”
医生的话郑重而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可在宋玉珍的耳中不啻于晴天霹雳。
接过医生递来的检查报告,那些影像她看不明白,但文字她能看懂。
“腺管上皮导管肿瘤…胰腺癌……”
“医生,我…”
宋玉珍还想说什么,医生打断了她:“去肿瘤科挂个号,找专家好好看看吧,你这个肿瘤已经很明显了,如果不放心可以去做个ct,进一步确诊。你这个,要加紧治疗啊。”
医生的话依旧平淡,甚至于带着一丝冷漠。
并不是因为她真的冷漠,而是在医院这样充满绝望的地方,给人任何一丝希望,带来的往往是更大的绝望。
倒不如冷淡一些,让每个人去自己接受自己的命运。
宋玉珍离开超声检查室的时候,差点忘了推女儿的轮椅,等她反应过来,甚至已经走出超声室好几米,护士推着胡楠出来喊她,她才反应过来。
推着胡楠,她像往常一样,从医院的另一个门出去,来到农贸集市,买了点蔬菜,还买了些牛肉,买了只老母鸡,一条鱼。
店里的老板都认识宋玉珍和她的女儿,知道她家里的情况,有些和善地和她打着招呼,有些送了她点小葱、鸡蛋。
宋玉珍看上去和平时一样,向他们表示感谢,还拉几句家常,脸上露出自然而随和的笑容。
有人常说,生活对人愈是残忍,人愈是要微笑面对,那些苦难总有一天会被感化。
其实这完全是放屁,宋玉珍已经意识到了这点,可她习惯了,习惯用笑容掩饰无奈的人生和悲剧的命运。
如果笑就有用,人类便不会有那么多眼泪了。
宋玉珍没有哭,买完菜的她推着女儿回了学校,他们住的地方是学校的老家属楼。
自从女儿瘫痪后,她和学校申请,把房子换到了一楼,因为这里没有电梯。
进了门洞,一楼还是有两级台阶,她发现一直放在台阶旁的木楔盒子又不见了,这是她托人用三合板打的,方便推着轮椅上下。
不知道楼里的哪家人,要把这东西给拿走,十五年这样的木盒子她打了好多个,也丢了好多,从来都没有追究过。
今年已经丢了三个了。
没办法,她只好把买来的菜放在女儿身上,把轮椅前轮翘起来,放上台阶,再顶住后轮用力地往上推。
如果是力气大一些的人,推个轮椅上两级台阶不是什么大问题,可宋玉珍已经60多岁了。
她的右腹突然一疼,整个人一松,推到一半的轮椅朝后滑了回去,“咣”一声把宋玉珍撞倒在地上。
胡楠腿前捧着的菜、肉洒了一地,她的眼神依旧呆滞着,只是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一楼101的门开了,一个中年妇女探头出来,看到宋玉珍倒在地上,忙出门把她扶了起来,又帮她把地上的菜都拾了装回塑料袋里。
她嘴里说着:“哎呀,以后敲敲门,让我出来帮个忙就行啦,你看你摔倒了,摔出什么事来,你女儿怎么办啊。”
宋玉珍起身,缓了口气,道:“谢谢你,欧阳老师,我不要紧。”
在这个欧阳老师的帮助下,宋玉珍将女儿的轮椅退了上去,那些菜都放回了塑料袋里,就是一个大西红柿,还攥在这个欧阳老师的手中。
宋玉珍道:“这个西红柿您拿去吧,正好我买多了,拿去。”
欧阳老师的脸上笑起了一圈褶子,嘴里说着“这怎么好意思”,却没有把西红柿还回去的意思,攥着它回了自己家,关上了门。
费劲力气回到家中,把女儿给安顿好,宋玉珍开始做午饭。
她做了一桌子的好菜,老母鸡汤,青椒牛肉丝,红烧鱼,油渣青菜,西红柿蛋汤。
自从女儿瘫痪,丈夫去世后,除了过年过节,平日里她很少烧这么多菜。
她和女儿好好吃了一顿,喂女儿吃饭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她很耐心。吃完后,她将碗筷、桌子收拾干净,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洗掉身上的油烟味。
接着,她将女儿扶到床上,躺好,让她好好睡午觉。
她来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了那张超声检查单,坐在那儿看了很久。
这是她人生的一张审判书,上面分明写了两个字:死刑——因为宋玉珍知道,胰腺癌是癌症之王,一旦罹患,生命也就进入了倒计时。
她看着这张判决书,想从中找出点东西:她的罪名。她到底犯了什么罪?要受到这样的判罚?
想了很久,她似乎想明白了。
女儿应该已经睡着了,她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写了点什么,然后把检查单夹在了日记本里,一起放进了抽屉,今天写日记的时辰比往常要早。
然后,她从衣橱里取出一张旧床单,用剪刀剪开,拧成了一股绳子,走到客厅中央,天花板上有拆了扇叶的电风扇轴。
她将绳子打了个死结,绕成一个圈,扣在了电风扇的轴上。
用力拉了拉,应该还算结实。
宋玉珍又去了女儿的房间,胡楠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她睡得很香。
女儿长得像她,18岁的时候很漂亮,像一朵白色的茉莉,看到她,宋玉珍就会想到年轻时的自己。
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脸庞,如今那已经是被病痛和岁月折磨地丑陋而扭曲的脸,可在宋玉珍心里,无论女儿变成什么样,她都是十八岁时的样子。
宋玉珍心里想着:今天,这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妈妈对不起你,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
宋玉珍红着眼睛,从一旁拿起一个枕头,朝着胡楠的脸闷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