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仪以局外人的姿态看着过去。
那时的纪怀枝还是少年心性,不爱读书偏爱玩闹,经常撺掇她一起去各处玩耍。而当时的她,看着纪怀枝是一群孩童中最出挑的,总归存了些比较的心思,每每遇见都想着压他一头。
纪首辅又是当初先帝亲手指给她的太傅,一来二去,两人也熟络起来。大宁对男女大防看得没有前朝那么重,长辈也不太约束,任由他们俩亲近些。
那日自然也是如此。太傅又布置下不少课业,还说了第二日要来检查。
纪怀枝依旧不肯安心读书,带了些哀求的语气:“阿仪,我们一起出去吧!”
他像是想起了些有趣的事,语气变得兴奋,“那日我一个人发现了个地方,可以翻/墙出去,到京城大街上去!”
“好阿仪,你就陪我去吧,你肯定没去过外头的街市,可有意思了!”
幼年的顾仪有些心动。
她幼年老成,喜欢争强,也不愿辜负父皇母后的殷切期望,每日都在用功读书。偶尔闲来会看着朱红的宫墙,她几乎没有从皇宫走出去过,只能从书上读到些文字,想象京城街市的繁华景象
“流水车马,新声巧笑,花光满路,喧喧城外人。”
宫墙是肃穆的,来来回回的宫人不会停下说话,也没有流水的车马和摩肩擦踵的人。她想象不到街市该有的景象。
于是,她同意了。
纪怀枝飞快地冲向先前寻到的一处围墙,大概是因为雨水侵蚀,此处的墙根更低矮些。
他用手抠住粗糙的树干,爬上墙侧高大的柳树,双脚在树枝上借力一蹬,灵巧地翻上墙头,招呼着顾仪快些,免得被巡逻的侍卫发现。
幼年的顾仪虽练习过弓箭马术,却从未做过翻/墙的事。她小心翼翼地捞起裙摆,学着纪怀枝的样子,抓住树干上凹凸不平的表皮,想爬上柳树的枝叶分叉处。
可惜,她总是从树干上滑下。
她不由得有些焦急,既为爬不上树,也为在这等小事上输给纪怀枝。
纪怀枝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催促,就在墙头上蹲下,等顾仪自己找法子上来。
幼年的顾仪还是聪慧的,跑去找了个废弃的小几,踩在上面,手扒住墙上的草木,终于露出了半个头。
纪怀枝伸出手,拉她上去。
顾仪看着幼年的他伸出手,有些恍然。
那一幕在她记了很久,不管他如今是何模样,记忆总是会停留在那里。
当日的少年伸出手,映着远处的黄昏颜色,笑得张扬肆意。探出半个头的她远眺,可以远远地望见京城里的万家灯火,听见喧闹的人声。
正好是日薄西山,最有烟火气的时刻。
她抓住纪怀枝的手,终于上了墙头,然后学着他的动作,闭着眼跳下。风声急促,她还没来得及产生害怕的情绪,脚已经踩上了坚实的地面。
纪怀枝言笑晏晏,嘴里不停地说着街道上的热闹:“阿仪,我们去西城吧!那边我熟得很,到了晚上会有杂耍班子,还会喷火呢。还有卖蒸糕的小贩,父亲不让我买,不过我偷偷买来尝过,很好吃!”
幼年的顾仪新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跟着纪怀枝在街巷里穿行。目之所至,处处是琳琅,看得她眼花缭乱,一不留神便跟丢了前头跑得飞快的纪怀枝。
她凭着记忆,选定了一个方向,想找到他的身影。
顾仪清楚地知道,那日她走错了,去的不是西城,而是南城。
整个京城最贫穷的地方,画卷般展开在幼年的顾仪面前。
她走的路逐渐变得坑坑洼洼,绣鞋上溅满了污浊的泥水,繁华的街市消失了,灯火也消失了。
穷人家的夜晚是没有灯的,油钱太过昂贵,是奢侈的享受。日暮时分南城已经没有什么人,还在外头走着。
锦衣华服的小女孩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极为显眼,不少眼睛盯上了行走的钱袋子,蠢蠢欲动。
幼年的顾仪已经有些警醒,随时准备着躲闪。随后,斜刺里冲出个荆钗布裙的女子,一把抓住顾仪的手,就往南城里头走去。
女子数落着身边浑身绷紧的女童:“丫丫你哪里搞来这么贵的衣裳,等回家还不赶紧脱了还给人家,这么晚还在外面野,不怕被狼给叼了!”
说罢,她凑近身边的孩子,低声说道“小孩别怕,这里危险,我等会儿把你送出去。”
顾仪抬头看她的眼眸,很纯粹,不带一丝恶意,虽然还是带着警惕,总归是放松了些。
女子带着她到了最里侧的茅草屋,顶上漏着风,里头干干净净,除了一床被褥什么都不剩。
“姊姊,这里的人都是这样生活的吗?”顾仪听见曾经的自己天真地发问。
是啊,她读史读到先朝四十二年,因天灾大宁八州遍地饿殍,易子而食,只觉得荒谬,去问父皇,父皇没有回答。去问太傅,太傅只是笑着给她换了本书。
直到那日,纪怀枝带她出了宫墙,她又走错了路到了南城,才第一次见到真实的人间。
除了宫墙内的玉盘珍馐、锦衣华服,还有更多的人在劳劳碌碌一生,再拼命挣扎,过完今日愁明日愁的一生。
从街道上把她拉回来的女子有些意外,随即露出温柔的笑意,“是啊,我们都是,没有知识,没有钱财,连勤劳的方向都没有。幼年学着劳作,中年拼命劳作,老年尽力走得早些,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