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晴手下一顿,瞬间甩开了鼠标,霍然从办公室里站起身来。
她径直推了门,朝陈雅云所在实验室的方向走。
她脚步很快,几乎是在奔跑,可是她不敢让自己脚下的鞋发出“哒哒”声,更不敢大喘气。
即使她不好的预感一个接着一个,她也只能努力维持着比较柔和的声音:“当然,陈老师,您现在在哪里。”
“我的那些事,想必您都知道了。”陈雅云说,“我欠您一句真心实意的感谢——我是指那天晚上,我和学林起冲突的时候,您维护过我。”
“那是应该的……”
陈雅云似乎是笑了一声:“那天他听说了一些事情,情绪比较激动,所以从平城追到了申城也要跟我吵这一架。那时候他很不冷静,如果不是您和严教授恰好出现,他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会采取什么极端的手段也说不定。”
“他不会的。”江晚晴说,脚下不停,“我在实验室见过他几次,都是来接您下班……感情的事有千万种解决办法,电话里说不清楚,我们应该见面,您可以和我聊聊他。”
陈雅云对江晚晴见面的要求听而不闻,她似乎是轻笑了一声,自顾自说了起来:“我和学林是在我读博士的时候认识的,博士期间,按照规定所有人都必须要去国外交换一年,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了他。”
“……”
“我记得那时正赶上一年一度的橄榄球赛事,实验室的外国助教请我去看比赛,其实我对橄榄球这种野蛮运动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外国人很热情,我不好意思不接受,所以只能假装很感兴趣地去了。那么大的赛场,偏偏是学林坐在我身边……因为我俩同样是亚洲面孔,转播赛事的导播大概以为我们俩是情侣,中场的时候,画面镜头就对准了我们俩。我当时尴尬极了,学林倒是落落大方,指着大屏幕,示意我和他一起朝大家挥挥手。等到镜头切走了,他就一笑,用英文向我做了自我介绍……他那个笑容,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
陈雅云的声音温和平缓,有一种对往事娓娓道来的安宁,可是这种安宁让人无端毛骨悚然。
江晚晴拿着手机,心底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心跳快得像一只拼命逃窜的兔子。
她越走越快,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到了陈雅云所在的实验室时。
她两步抢到近前,“砰”地一声推开了实验室的大门。
试验台前有几个研究生和博士生,可是显然,他们的心思都不在实验上,连原本规定必须带好的口罩都摘了下来,几个人聚在一起,表情都很微妙——在说什么实在太过于一目了然了。
不过江晚晴的动静太大,这些人全都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噤了声,心虚又不知所措地同时看向了江晚晴。
江晚晴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只感觉焦躁。
陈雅云不在这里!
她会去哪?!
江晚晴和陈雅云私交浅薄,此刻,哪怕江晚晴急得六神无主,也对陈雅云的去向毫无线索。
而电话里的声音仍然平静,像一朵云彩安然的漂泊在空荡的苍穹,只是那聚集的云层越来越浅,像是马上就要被风吹散了。
“……我是太自私了,我不该被他那个笑容感染,也不该放任自己接近他……我是一个已经枯萎的人,哪怕是最好的年华也注定要结一个恶果。”陈雅云说,“我总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坚强到那么多事情我都扛下来了……可能我还是太脆弱了。”
“我是直接保研到他名下的,系里成绩第三名。当时得知我能成为他的学生的时候,可笑我竟然觉得过幸运。……江老师,您知道现在的环境,对女性学者有多苛刻……”她这么说着,像是急切的寻求认同,可是她顿了一顿,却又很快改了口,“哦,我忘了,您是江家的女孩子,您大概是没体会过这些的。”
这句话其实是让人非常不舒服的,江晚晴听闻,心里像是堵了一口疏解不了的郁气。
可她只是皱着眉,无力也根本来不及表达其他的情绪,只是企求对方肯听她说:“不,我懂。”
陈雅云却不在意这个了。
“他很少收女弟子,即使收了也在他手下呆不长,我还以为是因为他对学生严苛的缘故,以前很多人说,很多男孩子在他手下都受不了这种委屈……我还以为是这样!才让很多女孩子受不了他这种工作狂一样的导师……而我竟然直到噩梦彻底降临才知道这是为什么!”
陈雅云的声音颤抖起来,并不明显,可是江晚晴听到了。
“……他对我动手动脚并暗示我们需要‘完全信任’的时候,我没敢反抗;他拿我的学术前途威胁我和他发生关系的时候,我没敢反抗;他拿院里的工作来控制我,暗示我只要离开他就会身败名裂的时候,我没敢反抗……他用院系职务和职权威压我,让我成为他的一个诱饵时,我已经不能反抗了……我到今天才发现,潜意识里,我竟然一直希望他还能放过我!我居然希望一个魔鬼能迷途知返!我大概是疯了!”陈雅云有点儿歇斯底里,“可是一步错,步步错,人生从来都没有抽身退步,只有万劫不复!”
江晚晴在众人不明所以的注视下,犹如困兽一般的在原地转了两圈儿,像是浑身有千钧重的压力无法舒缓。
她几乎是神经质一般地啃着自己的食指,面色阴沉地一一打量了在场诸人,随后烦躁地猛然闭了眼,快步走到一个研究生面前,抢了他手里的纸笔。
‘报警!去找陈雅云。’
她只写了这七个字,笔画苍凉,力透纸背。
她不发一言,只表情冷肃地,把这张纸举给面前几个研究生看。
几个学生在她面前不敢出声,面面相觑了两秒,才终于有一个反应了过来,睁大眼睛点点头,慌忙跑去找手机。
江晚晴无声深吸了一口气,精神分裂一般的,用一个和表情完全不匹配的轻柔语气循循善诱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他的报应已经近了,事已至此,那些可以威胁你的东西已经不在了。您知道的,我认识的一些人,完全可以帮得上忙,您……”
陈雅云却打断了她:“学林昨天出了车祸。”
江晚晴一愣。
“……他昨天晚上喝多了酒,醉驾。车子冲进了环城河,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
江晚晴猛然顿住了。
陈雅云的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慌:“他是我这些年晦暗生命中的唯一一缕光……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江晚晴捏着手机,脸色难看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几个学生都不敢和她对视。
去找手机的那个学生拿着手机跑回来,手不受控制地抖着,去按110。
按完拨出去,他焦急地站在原地等接通,却便无意中朝窗外望了一眼。
随后,他夸张地倒抽了一口气:“看那里!那里有人!”
几个人被惊动,瞬间瞪大了眼睛,同时冲到窗户边。
江晚晴看到药学院实验室对面的“德才楼”楼顶站着个人,那赫然是陈雅云。
陈雅云拿着手机,正跨过楼顶那因为历史沧桑而形同虚设的护栏。
如刀的秋风吹动着她的衣服和早已散开的长发,猎猎风声从虚空传过来,又同时卷着落叶飘落满地,让这原本宁静的校园染满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