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懊恼,我如此不小心,在陌生的地方放纵自己喝醉——我才来这儿一天,居然就降低了戒心,莫非我的戒心真的太过沉重?以至于下意识地想放下……不自觉的,我又开始笑了。
“我让你少喝点,你偏不听。阿娘酿米酒,用的不是曲蘖,而是蛊虫,所以醇香醉人……”
我的四肢渐渐发软无力,大脑迟缓地接收着颜煜的话,一时无法做出反应,只感觉腰身被人托住,我借力站起。
“阿娘,师父醉了,我带她去休息。”我半垂着脑袋,听颜煜在我颊边极近的地方说话。
“小六,把你师父带到小八那儿吧!小八,你过去帮忙扶着小六师父,别摔着她了。”我的脑袋昏昏沉沉,依稀能分辨这是颜璆的声音。
“不用麻烦小八了,阿娘。师父在我屋里睡下就成,她需要人陪着、照顾着……”身边的颜煜挪了几步,我无力思考,只能配合着移步。
“小六,你的师父毕竟是个女子,还是让小八照顾吧!”颜璆的声音再次传来。
“阿娘,之前在山下,也都是我照顾师父的。”颜煜将我的手臂抬起,放在他的肩膀上,半扶半架着我。
“小六,你对这丫头……”迷迷糊糊的,听到祭司老太婆的声音,我不禁呲牙咧嘴。
“祭司婆婆,师父好像感觉不舒服,我先扶她去休息。”颜煜打断了祭司老太婆的话。
我乖乖跟着颜煜走,一路磕磕碰碰,但全身懒洋洋的,倒也不觉得疼痛,就是一直想笑,并非喜亦非悲,只是单纯地想笑,彷佛笑了,就能驱散连日来堵在心口的积郁。
“来,慢慢躺下,族里不比别处,不睡床的。”感觉颜煜扶着我缓缓坐下,然后托着我的后颈,使我平稳地躺好。
我放松身子,眯起眼睛,看颜煜跪坐在一旁,帮我盖被子。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琼颜温莹如玉,似虹似霓,美色横生。
“颜煜,你是天生的修行者!”我突生感慨。
颜煜停下正给我铺整被沿的动作,抬眸看向我,轻轻说道:“这句话……几乎是伴着我长大的。我是天生的修行者,我必须修行,我只能修行……”
“你不修行的话,就只能出家了!”我口齿不清地说道。
颜煜表情微怔,不解地问道:“修行是我责任,因为我有幸被天神选中,赋予修行者的能力……为什么我不修行,就要出家?”
“为了避免麻烦!”我理所当然地说道:“你长成这样,谁敢娶你?红颜皆祸水,千忧惹是非。”
“你……也怕麻烦,对不?”
“我啊,最怕麻烦了,但是偏偏麻烦都会找上我,麻烦越来越多,已经数不清了,也就不差你这个麻烦了。”我呵呵笑道,越笑越大声。
“你如果真是蛊物,那有多好。”颜煜的声音幽幽传来,我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但眼前迷迷蒙蒙一片:“你知道我以为自己找到蛊物的时候,有多开心吗?我想,总算有个人能一直陪着我了。世人皆言修行好,因为修行者的寿命,比普通人的要长上许多。但是,我怕长命啊!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生老病死,然后承受漫长的孤独……”
“你的修行还不够,等你修炼成精,也就是到达祭司老太婆的境界的时候,你的想法自然会改变……”我笑嘻嘻地说道,尽管大脑难以思考,但是我确定自己不喜欢此时颜煜说话的语气。
“……也许吧!是我奢求了……修行,就是我的天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我的责任……就是还债!我是负债累累,先是欠殷的,然后是欠墨台妖孽的……墨台妖孽是傻瓜!他绝对是存心的,存心让我还不清欠他的债!”我又笑又叫,闹个不停。
“你是在说你的夫?欠债么……”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睡意袭来,已经无法听清颜煜的话语,混混沌沌,最后听到的是——
“……你也欠我的债,好不好?我不要你还的……”
你丫的,你真想我成为“负”婆,被债压死啊——这是我最后的意识。
☆、60天遥云黯浮生千愁1
颜家院落的一角,我拾阶而坐,面朝鼓楼,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精神萎靡,呆滞茫然,我将这些都归咎为宿醉。
对昨夜的印象,只停留在身子沾床以前,之后的就模糊了,一觉睡醒,心里莫名堵得慌,颜煜好像说了什么令我颇为在意的话,只是……现在全然不记得。
一想到颜煜,不由仰天长叹。他的大脑究竟是什么构造,居然不知避嫌,与我同屋而眠——尽管,之前赶路也似这般,两人独处于马车之内,同吃同睡,那时我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关照颜煜,而他好像也未觉不妥,就这样跟着我、陪着我——问题是,现在是在骶族,在他的家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古辞云,“君子防未然,盖言远嫌疑”。颜煜倒好,完全反其道而为之……
鸡鸣之声,猛然打断我的思绪。从半夜醒转,发现隔壁席榻睡的是颜煜,我就起身出屋坐于此,没想到一坐就是这么长时间。
晨光尚未破云而出,视线却豁然明朗,先前萦绕四周的雾气,转瞬消散,无踪可寻。远处的几户院中,青烟袅袅,并非炊烟,而是晨间祈拜的香烟,估摸颜璆她们也将起床了。我站直身体,舒展腰肢,取井水净面,冰凉的触感,令我的大脑渐渐清醒。
整理襟裾,衣袍未沾湿,抬手束髻,发间也不含潮——诡异啊,寻常的雾,是水蒸气遇冷凝固而成的悬浮小液滴,当厚重到杳渺遮目的程度,空气中的湿度值绝对超过百分之五十,但我全身未免太过干爽了……
我兀自思忖,有意无意凝视着前方高耸的鼓楼。鼓楼共一十三层,全木质结构,顶梁柱拨地凌空,排枋纵横交错,上下吻合,采用杠杆原理,层层支撑而上。昨日初来,没仔细瞧,飞阁垂檐之上,除了缤纷的蛇虫彩绘之外,还雕刻有字样——令我头疼的籀篆文。
我蹙眉眺望,文盲的滋味真不好受。籀篆文,是象形字到方块字的过渡,据说前朝以前,一直使用该书体,历史悠久,底蕴深厚,故现在许多地方依旧能见到,多用于印章徽识。不是我不好学,实在是籀篆文太过复杂,字体错综变化,笔画圆匀重叠,无点饰,无弯钩,无撇捺。
“怎么看都是同一个字,而且是一个笔画繁琐的字……”我喃喃自语,蹲着身子,以指尖在地上描绘,打算生硬地对比一笔一划。
“小六师父,你在练字吗?”一个声音突然自我身后冒出。
我惊愕地回望,就见颜璆正站在我的背后,满脸好奇地看着地上的字,而我竟全然不觉她的靠近。我连忙站起,拱手作揖,借机低头,掩去了眼眉间下意识涌起的戒备。
“胡乱写着玩的。”我勉强扯动嘴角,状似随意地用靴底扫土,欲将字形盖去。
“小六师父,你是想写‘颜’字么?”颜璆径自蹲下,在我未写完的字上加了几笔。
这是“颜”字么?我飞快瞟向鼓楼上瓦檐间的字,两相对比,确认无误,遂点头道:“闲来无事,练练笔。”
“小六师父,你的字……练练也好。”颜璆含蓄地说道。
我的字怎么了?我瞪着地上籀篆体的“颜”字,左半边是我写的,右半边大部分是颜璆补充的,我的字体歪曲松散,而颜璆的笔画端正紧凑——咋一看,犹如三个字。
“我素来不喜籀篆体,偏旁太多重叠,书写不便。”我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
“自从一百多年前,全族避祸移居,在此建寨安家,就一直沿用籀篆体,其文屈曲缠绕,确实不够简洁。”颜璆认同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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