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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统三年(1262),山东益都世侯李璮趁忽必烈正与北边的阿里不哥开战,降宋反元。李璮经营益都近30年,势力及于益都以东和东南的差不多整个山东半岛,南至与宋交界的淮水北岸。他长期利用自己的势力范围地处蒙宋对峙的战略要冲的便利,“恫疑虚喝,挟敌国以要朝廷”,益兵自雄。这一次他仓促发难,声称降宋而不曾事先与宋取得确实的联络,自以为华北各地会群起响应,但大多数世侯却加入了朝廷组织的讨璮大军;在战略上他犹疑保守,坐失主动出击、扩大战果的时机。占领济南后,李璮屯兵不进达几十日,坐等元廷调度各路军队,包围济南。从这些情况看,李璮本人似乎先已陶醉在本为迷惑元廷而布设的虚张声势的烟雾中。他的失败自然不过是时间问题。

元军从中统三年夏历四月初起树栅凿堑,围困济南。五月中旬,将之完全困死。至六月中旬,城中以屋檐茅草喂马,人相食。又历一月,城破。李璮自沉于大明湖,因水浅不死,生擒后被处死于军前。

李璮称乱后,汉地世侯们虽然多站在朝廷一边,但李璮敢于盼望他们起而响应,说明他们之间一定有过某种隐秘不法的交往。忽必烈抓住这些在地方上尽专兵民之权的世侯们人人自危的时机,以“惩青徐之乱”为由,采取了一系列“潜销诸侯之横”的措施。元廷在地方上推行兵、民分治的制度,许多世侯被削去军权,保留文职;接着又罢各地管民官世袭,立迁转法,收世侯符节,易地为官;对一家有数人居于要职者,规定兵民权不可聚于一门,诸侯总兵者,其子弟勿复任兵事。制下,河北大军阀史天泽子侄同日解兵符者凡17人。此后又制定官员俸禄,颁职分田;确定官吏员数、官职品从;省并州县,减缩地方建制二百余处。李璮之乱反而成为元廷推行地方行政制度改革的一个重要的促进因素。

忽必烈朝在行政体制的临民部分大规模采纳汉法,并不意味这个北族政权会按照中原王朝的范式全方位地实行“汉化”。公元10世纪的辽政权及其以后的北族王朝(金、元和清),与它们之前的北族王朝(如“五胡十六国”时期的绝大多数非汉族政权,北魏及其继承王朝,后唐、后晋、后汉等沙陀政权)相比,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它们在统治了人口密度远远超过其原居地的汉族社会之后,仍然保留着“龙兴之地”作为种族和文化认同的重要资源。因此它们的制度体系必然会包含这样一些制度成分,其主要功能乃是反映与保障该支配种族及其文化认同、维护支配种族的至上地位。

在建立汉语国号“大元”以后,元政权并没有放弃它原先的“大蒙古国”的蒙语国号。元代后期的蒙、汉文合璧碑铭中,汉文“大元”国号,蒙语译作“称为大元的大蒙古国”,或者“大元大蒙古国”,或者译作“大蒙古国”。与汉、蒙语国号并行使用一样,元代纪年方式也是汉、蒙两种形式并用。元历代帝的尊号,亦有汉、蒙两种名号。如忽必烈的汉式尊号为“宪天述道仁文义武大光孝皇帝”,蒙语尊号作“薛禅合罕”,意即贤明的大汗;两种名号之间不存在不同语辞之间的对译关系,而是各自出于两个本不相同的符号体系。元帝的即位仪式,也需要依汉法和蒙古法的方式分别履行。可见即使是在元时期,元王朝的皇帝其实同时担当着两种角色:对汉族臣民,他是皇帝;而对蒙古民众,他仍然是一个大汗。

所以,处在从大蒙古国到元王朝的转型时期,忽必烈为他的后代所奠定的统治体系,是一个在蒙古人、汉人、回回人(蒙古统治者主要用回回人理财)之间保持着适当张力和微妙平衡的制度及政策体系。他的汉族谋士们反复向他宣传的“用汉法治中国,则为中国之主”,不过是他们一厢情愿的臆想而已。

在中原汉地纲纪粗张、制度稍具以后,攻宋便被提上元廷的议事日程。元朝攻取宋重镇襄阳的军事行动从至元五年(1268)开始,至元十年,襄阳破。翌年元军揭开大举灭宋的战幕。至元十三年,宋都临安(今浙江杭州市)献降。又越三年,漂流在压山(在广州湾内新会南百里洋面上)海面上的宋流亡小朝廷被元军追灭。同年,坚持抗战三十多年的四川合州宋军也被迫款附。南宋版图至此全为元有。

与征服中原期间蒙古军队大规模的杀戮相比,元军在攻灭南宋的过程中,已明确地意识到尽可能避免残破南方经济、扰动江南社会的必要性。南中国在此期间遭受的破坏,总的说来不算太严重。

统一全国以后,忽必烈仰慕汉唐“万方来朝”的声威,不断遣使到海外各国去“宣布朕意”,招谕他们入朝。由于招谕的结果不能满足忽必烈以世界霸主自诩的期望,遂使他渐生开边之心。他自称不取爪哇,“犹痒在心”,所以需要得力的战将为他“爬搔”。忽必烈朝后期,元军连续征讨日本、安南、占城、缅国、爪哇等“海外诸番”。这些远征的后果,重者全军覆灭,轻者“粮尽师老”、无功而返,徒然给元朝本国和战争所在地的民众带来沉重的经济负担和生命牺牲。这时候,为筹划海外战争引起的对元代经济和社会秩序的破坏,其程度甚至远远超过征服南中国的大规模平宋战争。

至元三十一年(1294)初,80岁的忽必烈病死于大都。他曾经册立第二子真金为皇太子,可惜真金早死。忽必烈晚年属意于真金幼子铁穆耳,授以皇太子旧印;并且将全真道士张留孙推荐给真金遗孀,说他“必能善事太子”。病危之前,他选择平宋战争的主帅伯颜为顾命大臣,代表自己在帝位继承问题上“扬命群王”。铁穆耳靠伯颜“握剑立殿陛,陈祖宗宝训,宣扬顾命”,终得即位为帝,是为成宗。事成后,伯颜表示从此只愿“与诸王饮于宫前,余非所知也”。另一位顾命大臣玉昔帖本儿也如释重负地说:“大事既定,吾死且无憾。”可见忽必烈的遗志并非是在风平浪静中实现的。

成宗即位后起用的军国重臣,差不多全是忽必烈后期政府的原班人马,这从人事方面保证了按忽必烈遗规“持盈守成”的基本国策。但他虽然能够承袭忽必烈的“成宪”,却无法轻易地将乃祖在半个多世纪的文治武功中所积累的丰富经验和巨大声望据为己有。他只有到自己更熟悉的草原传统中去寻取必要的资源。因此,强调宽宥“惟和”,成为成宗时期朝政的重要特点。元廷在这时罢征安南,拒绝臣下再次用兵日本的建议,已奏准弹压广西洞寨骚乱的成命,廷议后也被追回,改为遣人招谕。虽然在西南和西北仍有过军事经略,为远征“八百媳妇”地区(在今泰国清迈一带)而调运馈饷还引起过荆湖全省民怨沸腾,但总的说来,经历了忽必烈治下几十年朝廷多事的时期后,本朝对内对外凡事“处之以安静”,给予整个社会以休养生息的时机。成宗的“垂拱而治”,收到了一定的成效。

古代风景画鉴赏1307年初,成宗在连年衰病后死去。皇后卜鲁罕惟一的儿子已死于此前。卜鲁罕企图以成宗堂弟、安西王阿难答辅国,临朝称制。阿难答本人因手握重兵,也有以忽必烈嫡孙(忙哥剌之子)身份夺取皇位的意图。两人互为奥援,可能与他们对伊斯兰教都颇有同情乃至信仰之诚有关,甚至还可能是因为他们之间有私通情节。而蒙古高级贵族中反对卜鲁罕的人,利用汉式官僚中枢在皇权暂时中断时对政治结构的关键性影响力,竭力阻挠卜鲁罕的计划,一面秘密遣人分别远赴漠北和怀州(治今河南沁阳),邀成宗兄答刺麻八剌的儿子海山和爱育黎拔力八达母子迅速赴都。爱育黎拔力八达在汉人谋臣的反复敦劝下,为避免卜鲁罕“邪谋得成,以一纸书召还”而束手被擒的命运,勉强赴都。接着他又在随行心腹的鼓动和反皇后集团的蒙古大臣配合下,于阿难答发难前一日率卫士秘密驰入禁中,拘捕阿难答和卜鲁罕,最终以争位斗争中实力最弱的一方“廓清宫阙”。

虽然爱育黎拔力八达对近在手边的皇位难免有垂涎之心,但他的兄长、真金嫡传中“次序居长”的海山这时已踌躇满怀地从阿勒泰军营返抵和林,在那里大会诸王勋戚,接着又分三路率领大军南下,来与“宗亲毕会”。是年夏,海山会爱育黎拔力八达母子于上都,接受宗王勋臣“推戴”,即位为新汗,他就是武宗。

武宗入都前“捍御边陲,勤劳十年”的经历,赋予他个人性格的塑造以最后的影响。他在位的三年半,专从对贵族官僚“溥从宽大”、滥封泛赏的角度去加倍发挥成宗的“惟和”国策。对诸王勋戚从优颁发朝会赏赐,致使给者未及半而两京府库空虚。获得“遥授”职衔而佩相印的人以百数计,甚至宫廷演员、贩肉卖酒的人、和尚道士都有授予中枢政要职衔的,称国公、司徒、丞相者相望于朝;朝廷有大事,诏告尚未脱稿,“奸民已复群然诵之”。官僚机构的膨胀和吏治的腐败,最终的受害者是广大民众。武宗像前两任大汗一样,重用回回大臣主持理财大事,虽然使长期存在的慢性财政危机获得缓解,但势家权要侵贪蔽占、征敛横出,种种负担都落在一般民众的身上。

《元史》的编者写道,武宗一朝,“至元(忽必烈年号)、大德(成宗年号)之政,于是稍有变更云”。就社会关系逐渐恶化而言,这样说似乎有一定的道理,但就元朝统治体制来说,成宗和武宗基本上是延袭忽必烈蒙古法和汉法相参并用的格局而少有变动。恰恰是在武宗之后,元代政治中进一步汉化的趋势明显增强。它最初似乎表现出冲破前代的体制格局从而使制度一新的迹象,但随着各种政治势力之间的反复较量,最后却演变为一系列粉饰“文治”的行动。

在元武宗千里迢迢赶到漠南,登上皇弟为他预备的皇位后,就把爱育黎拔力八达立为“皇太子”,约定“兄弟叔侄,世世相承”。旧历正月似乎是对元朝诸帝很不吉利的月份。武宗在即位后的第四个年头(1311)正月病死,爱育黎拔力八达终于熬过刻意韬晦的“潜龙”岁月,即位为帝。他后来以“崇文右儒”而获得“仁宗”的庙号。他先后建立过“皇庆”(1312~1313)、“延祐”(1314~1320)两个年号。皇庆、延祐时期以用汉法进一步改革元王朝体制而著称于世。

但是,仁宗的改革实际上在延祐中叶差不多就停止了。就像他的哥哥海山一样,现在轮到仁宗为推翻兄弟叔侄相继的前约而煎心焚内了。为换取母后答己和权相铁木迭儿对他立嫡子硕德八刺为皇储的支持,仁宗后期几乎完全放弃了锐意于“安百姓以图至治”的初衷。又是一个旧历正月(延祐七年正月),被顺利传子的迫切愿望搅扰得身心疲惫的仁宗死于大都,年36岁。硕德八刺即位,是为英宗。

少年英宗是元朝历帝中没有受任何困厄体验就临朝执政的惟一一人。他在聚集起足够强大又可以信赖的政治势力之前,急于推行孤家寡人式的新政来贯彻他所仰慕的儒家学说。虽然几乎处于“孑然宫中”的境地,未经磨炼的刚愎之心和偏隘的个性却促使他走向果于刑戮以实现个人意志的极端。不出三四年,由于引起全部蒙古上层的普遍怨惧,英宗最终被权臣刺杀在行帐里。

仁、英二朝推行汉法的中心,都是以加强皇权,来抑制诸王贵戚基于蒙古旧制而获得的权益;以儒术澄清吏治,来强化官僚君主制下的政治运行程序。但是蒙古宗亲和军事集团成员心目中的大汗角色,与中央集权制下中原王朝的皇帝角色有极大的差别。在当时情形下,大汗企图仅依靠汉地的政治文化资源强行将蒙古种人集团纳入中原王朝的君臣体制,这显然是十分困难的。仁宗因为别有所求而中途妥协,所以还能善终;英宗锐气过盛,结果在危机似乎已进入余波时惨遭杀身之祸。

英宗被刺后,真金长子甘麻刺的次子、镇守漠北祖宗故地的晋王也孙铁木儿,在“其余争立的哥哥、兄弟也无有”的情形下,被蒙古的宗亲勋贵拥戴为新汗,史称泰定帝。帝位异常顺利地从真金次子答刺麻八剌系转到甘麻剌系,既是因为晋王具有“宗盟之长”的地位,并且重兵在握,也因为具有蒙古本位倾向的“迤南诸王大臣”对仁宗和英宗牺牲他们既得利益来推行汉法的行为深为不满。也孙铁木儿个人历武、仁、英三朝,“不谋异心,不图位次,依本分与国家出力气行来”,在蒙古上层中口碑应当说也比较好。

也孙铁木儿在元朝最高统治集团刚刚经历了一次重大变故的情形下君临天下。他在位期间自然灾害频仍不断。西北连年雨雹、地震,其影响达于荆湖北部地区;东南从浙西到苏北沿海屡次发生海溢:华北则时而雨雹山崩,时而蝗旱。也孙铁木儿先建元泰定,末年又改年号为致和,表明他的国策又回到以惟和来求稳定的着重点上。在竭力弥平蒙古、色目贵族怨情的同时,泰定帝也注意到笼络汉族大臣以增强元王朝的合法性。过去被冤杀和流放的御史台官员,死者获昭雪,生者召还录用。英宗朝的汉族老臣或受“三老”尊礼,或得常朝免拜跪。许乘小车至殿门下。由名儒向皇帝进讲儒术的作法,在泰定元年(1324)正式发展成为经筵制度。南方名儒吴澄在他的文集中留下一篇为泰定帝执经进讲的白话文讲稿。其中这样写道:“大概天地的心只要生物。古来圣人为歹人曾用刑罚来。不是心衷欢喜做来。孟子道:‘不爱杀人的心厮似。’前贤曾说这道理来。只有汉高祖省得这道理来,汉家子孙四百年做皇帝。我世祖皇帝不爱杀人的心,与天地一样广大。比似汉高祖不曾收服的国土,今都混一了。皇帝依着祖皇帝行,可万万年太平也者!”

然而,虽然有这些虚崇儒术的措施,与汉人儒臣们在仁、英两朝的高涨情绪相比,他们在泰定帝治下始终怀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受挫感,大多数人的政治态度是消沉的。

致和元年(1328)七月,泰定帝在上都度夏期间病死。他年幼的长子阿剌吉八早在五年前就已立为皇太子。但在八月初,钦察部出生的高级军事将领燕铁木儿,以迎立武宗“圣子”为号召,在大都拘捕异己,公开发难。拥护阿剌吉八的上都军和大都军队之间遂挑开战幕;翌月,阿刺吉八和武宗次子图帖睦尔分别在两都被推戴为大汗。元代汗位之争至此发展到全国性的内战和不惜以暗杀手段来推动骨肉相残的地步。

孙铁木燕铁木儿是元武宗镇守阿勒泰山边地时最宠信的钦察战将床兀儿之子。武宗赴上都即位时,他以宿卫身份随驾南来。泰定帝朝,燕铁木儿不仅直接掌握左卫亲军和由族人组成的钦察卫侍卫亲军,而且以佥枢密院事总环卫事,有权调度保卫京畿的其他宿卫军。所以他能顺利举事,迅速左右大都局势。由武宗带来的漠北旧部子女中,不少人在仁、英两朝受到冷遇。燕铁木儿声称要把帝位夺归海山系,在当时颇有响应者。支持大都最得力的河南行省首脑伯颜(与平宋主帅伯颜不是同一人),就铁心拥戴“吾君(指海山)之子”图帖睦尔,亲自勒兵护送他北上。伯颜不仅献出本省财赋,而且还截留了东南诸省经河南北解的“常赋”,一起供给大都。站在大都一边的还有湖广、江西等省。

公开支持上都的,除辽阳而外还有陕西行省。两都之战开始时,上都方面分兵四路。其中三路分别叩击居庸关、古北口和辽东迁民镇(今山海关);另一路绕行山西,再向东回攻紫荆口,大概带有与陕西军队互相接应的意图。这种用多头进攻撕开拱卫大都的前方防线、进而对之实施包围的战略,对一时无法从南方省份调集足够兵力的大都集团确实是一种严重的威胁。但是,把兵力分散在长城一线东西千余里的上都军队,如果各自为战,互相间缺少配合和呼应,也很容易被集中相对优势的大都军队各个击破,从而使全线攻势陷于瓦解。

燕铁木儿似乎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所以除分出一小部分兵力把守长城诸关隘以外,他将最能作战的主力集中在本人直接指挥之下,在40天时间内,东西奔突、迅速转移近十次,往返转战于最需要增援的那些战略要地。到了十月中旬,上都军虽曾有不止一次逼近大都城下的战迹,四路进攻却被悉数击溃。随着形势的渐次明朗,部分持观望立场的驻牧辽东的东道诸王很快倒向大都,起兵进围几近空城的上都。上都集团首脑或遁或降,阿刺吉八去向不明。十一月中,转战于山西、河南的几支关陕军队也先后在大都招谕下罢兵撤还。

铁木迭儿踩灭了两都之战的余烬,但帝位的归属问题仍使他心烦意乱。武宗有两子。长子和世依叔侄相继原则本应是仁宗的帝位继承人,却在仁宗逼迫下出京,后来流亡到西北察合台后王领地;次子图帖睦尔在泰定帝死时出居江陵,在燕铁木儿发难当月到达大都。出于“人心向背之机,间不容发”的形势,图帖睦尔立即在大都称帝,改元天历,并声称“谨俟大兄之至,以遂朕固让之心”。上都克复后,图帖睦尔迫于元仁宗在大德末年“推奉圣兄,谦居储贰”的前例,遣使往迎和世。

和世怀着乃父当年同样坚定的信心飘然从察合台封地启程,抵达和林后,便经随行的察合台宗王和漠北诸王、大臣合议,匆匆宣布即大汗位,史称明宗。他忘记了自己的父亲是以阿勒泰山前线统帅身份、藉三万精兵相扈从的强大武力为后盾而取得帝位的,而他本人却只有1800名贴身卫士。和世对此毫不经心,任情举措,结果被迫付出致命的代价。

天历二年(1329)四月,携玉玺北迎和世的燕铁木儿至大汗南下的行帐入觐。和世对他虽然有所封授,却削去了他手中的大部分兵权,同时对与自己一起流亡草原的亲信旧人大加委任。很明显,如果和世临朝,燕铁木儿很难会有君恩独厚的际遇,随和世入朝的新贵必定要分享由他出生入死才争得的胜利成果,甚至将他排挤到权力集团的边缘。他不愿接受这样的命运。而对图帖睦尔来说,一经即位为帝,原先的“固让之心”也很快销蚀,处在进退两难的矛盾心情之中。于是,“武仁授受”的正剧在第二次排演时变成了一场血淋淋的闹剧。

八月初,和世和图帖睦尔相会于连接大都与上都的驿路之上的旺忽察都行宫(在今河北张北县境)。不满五天,明宗“暴崩”。图帖睦尔“入临哭尽哀”,而后立即在燕铁木儿簇拥下,拥皇帝宝玺驰还上都,在那里再次匆忙即位,是为文宗。

天历年间连续两次重大变故,使蒙古、色目上层人心离散。忽必烈朝以后,蒙古高层内部的躁动不安,以文宗朝为甚。文宗本人在天历之变中涉嫌太深,所以也不便像泰定帝那样通过“诛逆”来收拢人心。这就迫使他完全倒向燕铁木儿,在朝中养成以这个颇具才干的独夫为核心的同气相求的权力小集团。燕铁木儿前后娶宗室女40人,纳泰定帝妃为夫人。文宗甚至把自己的儿子也寄养在他家里。天历年间也是一个气温偏低、自然灾害严重的时期。

由于政治气候和经济环境的限制,文宗临朝的四年,只好专意于追求一种振兴“文治”的表面效果。他在皇宫内收藏文物书画、图书宝玩的奎章阁设学士院,搜罗天下名士,聊备问对,入侍燕闲。奎章阁学士们不是治国平天下的君主政治智囊团,不过是一批才识超诣的“文学之士”而已。为了“示治平之永则”,文宗朝对大量的政府档案进行了系统的整理、编排、删削润色,纂修了一部大规模的官颁政书《经世大典》。

在旺忽察都“隐亏天伦”的行迹,给元文宗的心理蒙上了一层终生卸不脱的阴影。至顺三年(1332)夏他死于上都,皇后不顾燕铁木儿的坚请,“导扬末命,申固让初志”,执意要把帝位传给和世的儿子。和世长子妥懽帖睦尔当时出居静江(治今广西桂林);次子懿磷质班时年7岁,在京师。燕铁木儿急于立幼,遂拥立懿磷质班即位,史称宁宗。这个小皇帝即位后五十余天病死。燕铁木儿再次建议拥戴文宗之子燕帖古思,仍被文宗后拒绝,不得已乃迎妥懽帖睦尔到京。但迁延数月不得立。恰巧这时燕铁木儿因纵欲过度溺血而死。妥懽帖睦尔才顺利即位。36年后,朱元璋派遣的北伐大军进逼大都,妥懽帖睦尔仓促出逃,翌年因痢疾死于应昌(故址在今内蒙克什克腾旗西达来诺尔附近)。元代流亡政权这时处境狼狈,所以他没有庙号;明政府以其“知顺天命,退避而去”,给予他“顺帝”的称号。此后作为蒙元王朝的一个继承国家,“北元”政权在蒙古草原还存在了很长一个时期。

在它的最后几十年中,元政权的积弱之势日益凸现。元代后期蒙古、色目各族受汉文化影响的程度迅速提高。自1340年代后,高层蒙古、色目官僚集团争论军国大事时所使用的,差不多全是儒家政治的语言,但这种情势似乎反而刺激起统治层内种族认同和种族防范意识的强化。仁、英二朝之后,汉人、南人官僚层中普遍存在的被朝廷疏离的心理状态一直积重难返。顺帝初权臣伯颜要杀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的臆想虽然虚妄愚蠢至极,但它无形中极严重地销蚀了元王朝君临汉地社会的合法性。顺帝采选宫女的消息在江南民间引起待字闺女争相出嫁的社会骚动,说明一种深刻的社会焦虑和不信任感正在全国弥漫。元顺帝好玩弄权术操纵臣下,导致上层官僚集团的政治意志麻木懈怠。吏治的腐败成为整个官僚系统的通病。经历过那段艰难时世的人评论说:“及元之将乱,上下诸司,其滥愈甚。”

至少在顺帝朝前半期,元政府仍然具有动员相当巨大的资源直接干预社会经济的能力,可惜它所从事的两项大规模行动,即变钞和开河,都没有取得预期的积极效果。“开河变钞祸根源”成为当时流传最广的一句民谣。至正十一年(1351)发行新纸钞“至正交钞”和新钱币“至正通宝钱”,用新钞使在民间行用已久的至元宝钞自动贬值。大量发行新币导致“物价腾踊、价逾十倍”的通货膨胀,以至所在郡县以物货相易。变钞没有改善国家财政状况,反而使政府信誉和社会金融状况蒙受巨大损失。

牧童放牛图1330年代以后。夺淮入海之前的那一段黄河河道,在今河南北部、山东西南部发生剧烈的由南向北的摆动。至正前叶,河溢造成的白茅堤决河和金堤决河,已清楚地显示出黄河干流北移的形势。河患危及元朝漕运的生命线即大运河以及山东沿海的盐场,大片地区的农业遭到严重破坏,岁饥民贫,所在盗起。至正十一年,元廷经过几年犹豫,定议用贾鲁治河。采用辟地凿沟和疏浚旧道的方法,将北摆的河道勒回南方,接入故道,由淮入海。治河共动员民夫、军队近20万,经八个多月完工。至正十七年以后,黄河干流又始而北摆,改由今渤海湾入海。所谓北河绝流、故道复通,终于落空为治河派主观上的良好愿望而已。不仅如此,开河之役正好为元末农民起义的发动者提供了动员上的便利。

即使在农民起义爆发之后,元朝的灭亡似乎仍未成为必然的结局。到至正十四年,元政府在对各地农民军的镇压中差不多取得了完全的主动。泰州盐贩出身的张士诚被脱脱统率的百万元军团团围困在高邮城内,天天讨论投降的事。正在这时,顺帝突然下诏解除脱脱的兵权和官爵,将他就近安置淮安路。在高邮城指日可克的形势下临阵易帅,使围城的百万之军不战而人心自溃。张士诚反败为胜。从这时起。元政权真正进入江河日下的颓势,而农民军中的朱元璋则逐渐由弱而强,并灭各支反元势力,北伐中原,于1368年定国号为明,成为取代蒙元统治中国的新王朝。换一个视角看元朝在元王朝的皇帝宝座上,始终坐着一个蒙古人出身的“天子”。元朝历史因此而具有不少独特性。

元政权曾经被人们称为“外族”政权、“异族”政权。其实,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从来就不仅仅是汉族的历史和文化,而是汉族和其他许多少数民族的共同遗产。在历史上,汉族的中央王朝经常把周边的各少数民族地区纳入其统治范围,为什么到中原建立王朝的少数民族就要被视为“外族”甚至“异族”?元人自己把当国的蒙古人称为“国人”;在需要强调族属之别的时候则名之曰“国族”,或者“北族”。使用“北族”王朝来指称辽、金、元、清等等历史上的非汉族政权,与以“外族”、“异族”来对它们进行界定相比,显然要有更多的历史包容性。

13世纪后半叶,进入汉地和南部中国的蒙古人口,最多不会超过70到80万,而当时居住在宋、金旧土的汉族人口大约有7000多万(不包括云南和吐蕃之地的人口数)。人数不多的蒙古人,为了统治人口稠密、疆域辽阔的国家,把全国人口划为四等,即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元朝中央政府的行政、军事、监察机构和各行省的首脑,按制度照例由蒙古人担当,军机重务尤其不让汉族官僚与闻。“天下军马总数目,皇帝知道,院官(指枢密院官)里头为头儿的蒙古官人知道;外处行省里头军马数目,为头的蒙古省官每知道”。河西的党项人和从党项以西的西域各地进入华北及南中国的各族则被统称为色目人。元中叶后蒙古军队的战斗力下降,色目军队成为元朝统治最重要的军事后盾。色目人中的畏兀儿(今译维吾尔)人和信仰伊斯兰教的回回人,是帮助蒙古统治者从事财政管理和商业经营的得力助手。中原的旧金臣民(包括北方汉族、女真、契丹、高丽等族)和较早被蒙古征服的四川、云南居民属于汉人。中原和南方各地一般临民官员有很多是汉人。最晚征服的南宋旧土的居民称为南人。南人在元代的地位最低。想做官的南人千里迢迢地去大都接托权贵,常常带着南方的土特产腊鸡作为馈赠的礼物,以至北方汉人将南人戏称为“腊鸡”。他们的南方口音也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四等人制并不完全是按民族区别来划分的,但它确实体现了元朝政治和法律中民族隔离、民族防范和民族压迫的特点。元末的农民军还用“贫极江南、富夸塞北”来概括和抗议当时的民族不平等现象。但是民族间的不平等并没有体现元代社会关系的全部内容。当汉人为蒙古贵族“富夸塞北”义愤填膺的时候,漠北也经常传来蒙古饥民倒毙于风雪的讯息;蒙古穷人的子女,同样地被当做奴婢买卖。在色目军队也像蒙古军那样腐化以后,元朝最后十多年间镇压农民军的主力,其实是中原和南中国各地结寨自保、率兵“勤王”的“义军”,即汉族地主武装。可见元政权并没有一视同仁地代表全体蒙古人的利益,而汉族地主则在他们的穷苦同胞揭竿而起时也义无返顾地站到捍卫朝廷的立场上。明初被朱元璋镇压的江南各地大地主中,很多人在元代早已富甲一方。

第二章

元朝的统治还常常被人与经济残破的黑暗时代联系在一起。自北宋以后,河北、山东、山西、关中等地经济长期衰敝,这笔账当然不能全记在蒙古人南下的头上。1230年代以后,上述地区的农业和其他经济部门逐渐趋向于缓慢恢复乃至略见增长,四川的社会经济在蒙宋间的长期对峙中破坏惨重,当地户口十亡七八;河南在金末20年里遭到女真政权的疯狂掠夺,尔后又成为蒙金决战的场所和蒙古攻宋的前沿,长达一个半世纪的战祸使这里一片萧条;江淮之间也因宋元之战而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以上三个地区的经济在入元之初都已濒临崩溃境地。在元王朝统治下,江淮地区的经济获得较快的恢复,大体上回升到宋代的水平。河南的复苏也相当快,虽然它似乎未能再现北宋时代的繁荣。四川经济状况的好转最为迟缓,直到14世纪上中叶,仍然“遗墟败棘,郡县降废几半”;但是入元以后这里也一直处在逐步恢复当中。元朝平宋战争虽然造成南部中国某些地区的严重破坏,但由于元军着意贯彻忽必烈以“不杀”而取江南的意图,节制屠戮和破坏行为,因此所遭受的战争损失总的说来相当有限。在农业生产的基础本来已比较好的南方各地,社会经济得以基本上维持在南宋原有水平上下,甚至还有某些增长。杭嘉湖地区的可耕田到南宋后期已大体开垦完毕。元代将农田改造的重点从过去的筑堤围田转移到疏河排水、熟化低温耕地的方面,由此进一步开发对土地资源的有效利用。这一地区推行稻麦两作制的面积也比前代有所扩大。棉花种植的普遍推广、瓷器作为一般消费品进入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领域,对提高普通民众的社会生活质量都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相对而言,边疆地区的经济文化发展,在元代还表现出长足的进步。云南的农业、水利和蚕桑之业,在与内地政治经济交流显著扩大的推动下发展很快。漠北的繁华和农业垦殖也盛况空前。不过这种“殷富”是在元廷运用政治权力调动中原和南中国巨大经济、文化和人力资源予以支持的情形下实现的。正因为成本太高,元中叶以后漠北繁荣渐呈难以为继之势。

如果说中世纪汉文化的“天下”是一个以“夷夏之别”为原则确立的、以中原王朝为中心的等级结构的世界体系,那么古代蒙古人观念中的“天下”乃是位于“有星的天”、“有草皮的地”之间的没有中心的无限空间。开放的世界观念滋育了蒙古人在文化上的开放观念。正是由于这样的背景,元朝统治时期成为中国历史上多元文化交相辉映的著名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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