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四怪宇文冲、司空霸、秦士岳和高天彝,原本是当年红拂女手下的宿将,当年京兆尹与大理寺总管府联手整顿京师治安,五人堪称合作无间。但后来红拂女出走京师挂冠成谜,四人与红拂女之间虽然再无联系,但彼此藕断丝连,多少还是有些私下的秘密沟通的。
这回三人来见,却是通报一件不小的事。原来吐谷浑旧部派遣了尖兵探子混进京师,意图联系同党,刺杀公侯和镇边大将们的家眷,引起京师和三边的恐慌,从而达到威逼皇上从青海退兵的目的。这件事首先落在晋王手中,晋王立刻集中麾下精干人手,破获此案,晋王这次足够沉着,表面不动声色,一悉秘审,从一个外表经商的吐谷浑商人嘴里破获了一个相当强大的地下组织,一举生擒了三百多名骁勇善战的吐谷浑战士,着即明榜示众,将三百多人通通就地正法。这一手,着实大出朝野意外,朝野上下顿时心生敬畏之心。太宗皇帝闻报,龙颜大喜,当即下诏厚赏晋王,又将京师三卫(巡城兵马司、九城兵马司、大理寺总管府)拨给他直接指挥,原来各自为政的大内御林军、大内近卫军、大内铁卫三军,也都统归到晋王麾下,由他一手调遣。而朝野中东宫皇储的议论,也在紧锣密鼓,说客要平息对晋王不满的朝臣之心日夜不停地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为晋王最终登位做最后一呼。
对晋王来说,简直是东宫准皇储已铁定落在了他的头上,一时太子正位的风声不胫而走,甚嚣尘上,此时此刻的晋王,红中透紫、炙手可热。
这明显是对裴继欢和公主等人大的不利了。破获敌党,当然对大唐帝国大为有利,但从此晋王权势大增,原先他不敢明着伸手的巡城兵马司和大理寺总管府,现在也顺理成章地落进了他的口袋,对于裴继欢而言,并未等到唐太宗的封赏,他依然是没有任何身份的江湖布衣,甚至可能会成为晋王剿灭乱党坐诛有罪的牺牲品。他只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就可以随时对裴继欢一干人举起锋利的屠刀,毫不留情地砍下来。
裴继欢这才想起他带着受伤的霍紫鸢离开京城时,洛阳桥公主府边那些火把闪亮所谓何来。那些人和公主及他并无关系,而是晋王的麾下正在按照口供捕杀潜伏在京师的吐谷浑奸细。当然谁也没想到,就这一晚的几大部门通力合作,最终促成了晋王的权势熏天,朝中即便不首肯晋王进位太子东宫的清流老臣,也不得不渐渐软了口,晋王入主东宫,已是指日可待了。
原来晋王李治为人极自负,绝对不甘居人之后,卧榻之旁,也决不许外人酣睡,他有了六大部门的直接统管权力,要应付裴继欢和他一边的人直接挑战,那就是轻而易举的举手之劳,容易得很了。裴继欢此刻的形势,顿时急转直下,危如累卵。
原先朝中还是有一些老臣希望太宗对当年的玄武门事变进行一个公开的公正的解释,经此一夜,群臣缄口,原本裴继欢的到来在朝中激起的波浪已算有限,如今诏令一下,一百朝臣,大约就有八成左右,是倾向于晋王了。
“更为奇怪的是,霍山老人和他的女儿卡丽丝,这段时间不但没在王府出现过,而且京师上下,也找不到他们的影子。我的暗哨最后查到他们的去向,却是西北方向。”宇文琴道。
风栖梧是继红拂女和太玄真人等到达公主府见到裴继欢后第三位闻声从少林寺赶来的。这时,受伤的焦木散人和天木散人正在少林寺疗伤,腐骨神掌太过厉害,要破解腐骨神掌的毒伤,非少林寺藏经阁五老亲自出马不可,鉴于武林同道之请,少林寺的掌教觉远觐见完皇上之后便火速赶回了少林寺,一手接应了昆仑五木上少林,安顿在藏经阁中,请五位多年未曾外见的长老替他们疗伤。得到红拂女书信的风栖梧趁此机会,从少林寺赶到了京师和众人一会。从她从昆仑剑派弟子那里听到的消息,西北方向也没有找到霍山老人父女任何踪迹。
但当务之急,是避开晋王的锋芒,出走京师,似是裴继欢唯一的一条道路了。
帘幕高卷,一行龙柏,投下了大片阴影,点缀着殿外精工雕凿玉栏的平台,幽雅而又大气。这里设有平整光滑、光可鉴人的玉质石桌,几座一般色泽的石鼓,裴继欢自从住进了公主府,一到陪着孩子们做完功课,总爱在这里略坐小憩。此时刚听到这个消息的裴继欢的心绪不宁,有些问题,他需要冷静下来,细想一番。
自从随师隐居天山,光阴荐苒,足足地竟有十八年了。十八年来,裴继欢在师父的指点下,专心于高深的武学穷研,称得上足不下山,至于后来功力日深,深悉静理,更少妄想,原就不打算下山,偏偏事与愿违,有些事就是不能让他称心如愿。身在五行之中,谁也不能脱离业障左右,归根究底,还属于当日所种的诸般恶因,辗转繁衍,乃至于成就了今日的孽果,想要抽身事外,那是万万不能。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师父杨白眉临终前,才吐露出他是二十多年前玄武门事变不幸身死的陇西郡公李建成之子。
这些消息,一下就把他原本平静如古水的心给扰乱了。宇文冲和霍紫鸢的先后到来,迫使他不得不离开天山,一脚踩进了这本与他无缘的浩瀚江湖。
今年二十四岁的他,原本是可以在天山终老,传一支衣钵,建立一个真正的天山剑派,令自己和师父都后世享名。当然,成为一代宗师在他这个年纪距还有一段距离,但也不能说毫无可行。而这半年快一年的时间以来,他发现想将一切抛诸脑后、完全摒弃外务,那是极不容易也极不可能的。你不去找人家,人家却要来找你,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相互纠结的无奈。
他回到京师,见到了杀父仇人唐太宗,却忽然没有了报仇的欲望,为了百姓黎民,他不能轻易报仇,拔剑了之。但太宗的许诺和劝说,却无疑在他心中原本平静的心海投下了一颗石子,终于激起了层层涟漪,内功精深的裴继欢,居然也会感到内心有一种莫名的蠢蠢欲动,和一种难以克制的情绪在隐隐作祟。
至于李玄幽和霍山老人之流忽然出现在整个裴继欢引发的事件中,已隐约显现了这些人和自己终将敌对的立场。这帮人中,有晋王在明处摇旗呐喊,暗处则有比如霍山和玄幽老人以及天星顶等神秘的组织为之鼓与呼,可见,如果自己一意阻拦,能不能拦得住晋王驾驭的这辆大车,还是个艰难的未知数。
“我想去见见皇上。”裴继欢忽然从这座他十分喜爱的玉石桌边站了起来,迎着众人,淡淡地说。
红拂女和云裳公主立刻坚定地否定了他的想法。
两人不约而同提到了宫中属于晋王安插的那些内应和眼线,接着秦士岳和高天彝也加入了反对的行列,宇文琴和宇文冲姐弟俩也不同意裴继欢采取去见唐太宗的办法来应付眼前的局面。
只有霍紫鸢问道:“有什么用意呢?”
裴继欢淡淡地道:“申诉,或者告别。”他面前的盆景里种的是一株千年古松,其高不足三尺,观其枝脉,极为苍劲。这样微弱的生命,竟能历经千年不朽,犹自傲立天地,确令人叹为观止。这株袖珍型的古松,似乎也是云裳公主的心灵寄托,每回当她向这株松树盆景注视时,便情不自禁地产生―番遐思,而在她感到自己的脆弱、空虚、寂寞无依的时候,也喜注视着它。想及人的求生固需淬炼挣扎,松的生命又何不然?特别是那些生具傲骨、不取媚于凡俗、孤芳自赏的英雄志士,毕生高风亮节,不畏寒霜,与此松确有几分相似。
他手指从盆景松毛茸茸但坚硬无比的枝干上轻轻拂过,道:“我本无心功名,这点我要向皇上讲明白;第二,我向他告别,希望他的圣旨还有作用,能保得住诸位可以从长安城里轻身而退。哪怕皇上龙颜震怒把我扣住,至少这里还有玉颦(云裳公主小名),能挡上一挡,也能为大家的离开争取一些时间。”
秦士岳站了起来,道:“在下以为陇西公子此举不妥。再说,禁城的守卫全部换成了晋王的嫡系人马,要见皇上,谈何容易?”司空霸也道:“此议决不可取。晋王如今虽还未正位东宫,按照皇上的意思,东宫正在大兴土木,重新装饰,以迎新主,也就是说,晋王随时都会在宫里,也随时都可能出现在皇上身边,即便陇西公子靠近了皇上,晋王恼羞成怒之下,难免立刻招来宿卫,将陇西公子一举拿下,那么整个计划,就属于得不偿失了。”
裴继欢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就没打算轻易能出来了。皇上放任晋王宠信奸佞,这句话朝臣们不敢说,总该有人对他说。我相信父亲若是在世,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红拂女道:“如果是的话,陪公主一道觐见是最好的办法。”
云裳公主站起身来,点头道:“没错,这是最后一个也是最稳妥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