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孙思邈开始品清茶,卢照邻才在旁轻声道:“孙师,袁仙师的眼睛……”卢照邻跟着孙思邈调养身体这段时间,已认其做老师。
孙思邈闻言就点了点桌子,对袁天罡道:“来,伸手。”
袁天罡这才把手搁在桌上,孙思邈微合目扶脉片刻,之后笑了笑。
见他露出笑容,卢照邻还以为有希望,忙殷切看着孙师。
谁料孙思邈断然道:“治不好了。”这装病当然是永远不可能治好的。
卢照邻不由大为失望。
在卢照邻眼中,袁天罡本人也挺失望的,他‘怅然’收回手叹了口气:“唉,这都是之前透露天命太多的缘故啊。”
姜沃也适时跟着垂目叹息。
卢照邻越发被这气氛感染到了,成为了屋里唯一一个货真价实难过的人。
孙思邈见他师徒如此,不禁笑了,这大概就是‘君子欺之以方’吧。
于是换了个话题,对袁天罡道:“虽说你‘眼睛不好’,但眼光还在,终于收到合心意的徒弟了。”
袁天罡闻言带笑:“是啊,我是后继有人了。”
又问孙思邈:“你还在广收门徒?”
两人收徒方式完全相反:袁天罡所学,在传授弟子上,最挑剔资质;而孙思邈的医道,则最重弟子心性。
对孙思邈来说,医者要先有仁心,接着便是耐心恒心,对医道的天赋,倒是排到后面去了。
因而只要有品性的少年人来拜师,他都会带在身边,好好教导——虽说精通医道肯定要天赋,但在他看来,不必每个弟子都成为名医。
只需扎扎实实学到些本事,不要胡乱行医误人性命,能够秉持仁心力所能及救济病患,便是他的好徒弟!
因此他收过的学生,足有三百多人。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算是亲传弟子的也有十多人。这回上京,身边就跟了六个弟子。
哪怕不是学生弟子,只要遇见个真心求问病候医道的,孙思邈也乐于给人讲解。
因此袁天罡这一问,孙思邈便颔首:“我走遍四方,也是想多教出些医者来——这世上大夫总是不够的。”
姜沃就更笃定了:她的书将要交给对的人了。
孙思邈与袁天罡叙旧完毕,就转向姜沃,温和道:“听升之说起,姜太史丞有医书要赠与我。”升之,是卢照邻的字。原本卢照邻未及弱冠,不起字也可。
但因卢照邻要入朝为官,其父便早给他定了字。定了‘升之’二字。姜沃头一回听就觉得,谁说世家清高啊,看看卢父,对儿子入官场,抱有多么淳朴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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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思邈眼神与声音一样温和:虽然是举世闻名的神医,但对于姜沃一个小姑娘要送他医书的行为,没有丝毫看轻。在孙思邈看来,哪怕她要送的医书上,都是他已经知晓的方子,此等心意也是值得好生相待的。
姜沃取出自己近来熬夜抄完的册子,共三本。
孙思邈接过来,不过匆匆翻阅几张,便不由诧异震动:这里头有的医术和方子……竟似超脱于当世!
他不由抬起头凝视姜沃。
姜沃坦然回望。
旁边袁天罡虽未看过小徒弟写的医书,但大约能猜到什么事,于是懒洋洋靠在一个大绣枕上道:“你难道没听说过,我这小徒弟自病后,有天赐机缘,常有神梦。你虽才进京,但近来应当在长安一带,也听说过棉花吧。”
孙思邈颔首:“听过。也听升之说过来历了,只是医书……”
棉花不过是一种植株,梦到也就梦到了,听说也是去西域的使团偶然发现捎回来的。这种神梦很正常,但再没听说有人能梦见完整的一套医书的。
姜沃依旧是坦然望着孙思邈:“梦中多年,我一直是病人。所以对医道所记最为清楚。”
孙思邈笑了。
有什么要紧呢。
他活到这个岁数,早就深明‘问迹不问心’,世上奇异之事太多,原不该深究旁人的底细。
姜沃起身恭行晚辈礼:“这医书,唯有给孙神医,才不辜负天下万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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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送出医书这一晚,睡的特别好。
也是近来抄书抄累了,这一觉就格外轻松。
次日起来,见冬阳遍洒,只觉得心里也暖融融的,于是元气满满去太史局当值。见到她的人,都不由夸一句气色真好。
尤其是周元宝,还问她,是不是最近又有什么好吃的,才气色上佳。
然而午后,姜沃却见到了一个气色不如昨日的孙思邈。
显然是熬了夜的样子。
果然,孙神医往她对面一坐,就道:昨日回去通宵达旦,连觉也不睡了,食也不知味,只边看书边啃了一个饼,一歇不曾歇的将这三册医书粗通了一遍!
“实在受益匪浅!”
孙思邈再神医,也有时代的限制,比如他的《千金方》里,也花了章节介绍过巫医驱邪等术。
但在其余医术上,他已经比当代人走远了太多,也正因此,昨日他拿着这三册医书才越读越喜越惊,甚至于晨起第一缕朝阳洒在身上时,久违的落下老泪。
他必要精研此书,传道受业!
将来,定会有许多病患,就从此书上,向阎罗殿夺回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