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司农寺术业有专攻。
与姜沃彼此见过礼后,这位王正卿丝毫不提棉花的研种进展,只文文雅雅与姜沃讨论了些诗文与风水之术。直到姜沃问起,他才颔首道:“哦,姜太史丞是来看那棉花的?我素不管庶务,也不知到底种的如何了,便请吴少卿过来陪太史丞去瞧瞧罢。”
在等吴少卿过来的空档里,这位正卿又跟姜沃聊起了所谓神梦与庄周,颇有艳羡‘庄周梦蝶’之意,又叹道:“可惜我不过一介农官,俗冗缠身,不得逍遥啊。”
姜沃:……这是司农寺的官?好像更适合魏王的文学馆啊。
不多时,司农寺吴少卿便过来了。
风雅正卿交待了几句好生待客之类的话,还客气地送两人出门。
姜沃走出院门再回头时,只见这位正卿也没回屋,站在桃花树下,正在摇头晃脑吟诗呢。一阵风吹过,碎红落如绯雨,飘了他一身。
此情此景倒着实很风雅,只不知外头饥寒百姓,能否靠这样的官员过得饱暖。
而这位负责带着姜沃参观的吴少卿,倒是跟王正卿是两个极端。
这位四十来岁的少卿,若不是穿着官服,倒很像是田间老农,脸色是常年在日光下劳作晒出来的熟褐色,露出来的手也骨节粗大甚是粗糙。
吴少卿亲自带着她转了几块专试种棉花的地。
时不时停下来,满脸老农看着丰收瓜田的喜悦笑容对她道:“如今已试种多回,这棉花在咱们中原也种得出!”
“原先冬日我就将棉种种在屋里的陶盆里,虽说炭火烧的足,但总是长得稀稀拉拉的,那会子给我愁的,生恐咱们这里种不得。还是天暖了,都挪到外头地里,才长得好了。想来暖是一回事,这棉花还极爱日头呢!”
“怪道是从高昌国回来的种子,我听说那边原本就日头多,有时咱们这里到了黑天,那边都亮着,连葡萄也甜。”
吴少卿一看就是平时罕言寡语,不太会应酬的人,但说起专业那就口若悬河了,与姜沃讲了良久他是怎么试种棉花的:棉种的间距疏密、种子要种到多深,怎么给棉苗驱虫,都是他心中顶要紧的事儿,连过年都不忘每日来看他的棉宝们。
说到兴起,他甚至蹲下去,亲手扒拉开土:“如今已经试得,种这样的深度最好!埋的再深了出苗慢,浅了却也难活!”
姜沃边认真听边点头,越觉她将棉花这件事告知李治,交由国家来做,是很对的一步。
若为自己吞功,种植棉花一定会耽误了。
而吴少卿说完棉花的栽培,一时又无话可说了,且觉得方才自己唠唠叨叨,说些零碎的田间粗活,反有些不好意思。
姜沃见他窘迫的手脚都似没处放,便找话道:“我瞧着那边有一片果树,少卿能否带我去看看。”
吴少卿这才放松下来:“北方的果树,司农寺都种着几株顶好的良株,我等也常对着果树下功夫,想怎么才能让果子熟的更多,更好。”
“这会子正好是青梅和樱桃熟的季节,姜太史丞只管来看。”
姜沃参观了果树后,吴少卿还送给她一篮子青梅和一小筐樱桃。姜沃道谢,吴少卿就露出憨憨厚厚的笑来:“当日蒙圣人宣召,就知这棉花是姜太史丞的一番神梦,又亏得晋王与崔使节将棉种和农人带回。想来再过十年,天下人都能用上棉布,冬日里多一些御寒之物,那我真是死也能闭眼了。”
他又问姜沃道:“这棉籽,似乎油性很大,不知能不能榨油?”
姜沃摇头:“能,但最好不要。”她曾经在医院里听人说过,棉籽油里有‘棉酚’这种微毒性物,如果没有好的技术,在榨油同时脱毒,吃多了似乎会导致不孕不育——在医院里住久了,什么病人都能遇上。
她只与吴少卿点到为止,说有微毒,吴少卿就不再问了。
待姜沃告辞的时候,吴少卿特实诚地对姜沃道:“别的我们司农寺也没有,但姜太史丞以后想吃什么新鲜果子,只管来这边摘,等秋日请太史丞过来吃葡萄。”
姜沃道谢:“好,到时候一定来。”
她拎着两篮新鲜水果回到太史局,自然先去孝敬了师父们。
袁天罡和李淳风都喜欢吃樱桃,只是袁天罡喜欢果子本味提溜着樱桃梗直接吃,李淳风则喜欢浇上乳酪当甜品吃。
但面对一篮子青梅,两人都连连摆手拒绝:“快拿走吧,看着就牙酸的很。”俩人都不吃酸,甚至见不得,姜沃只好找张纸把青梅盖上,才不令师父们望梅止渴。
三人坐下吃樱桃,李淳风还不忘道:“你现在胆子也大啦,当值的时间,就跑出去串门子去了?”
姜沃笑眯眯,知道她只要安排好工作,出去逛逛各衙署,师父们才不会生气,只会为她高兴。
她将方才在司农寺所经之事与两位师父说了,好奇问道:“王正卿虽出身好,但朝中也有许多清闲虚职可以给世家子做官,为何让他做司农寺这处要紧的实缺官呢?他既不通农事,岂不是耽搁了?”
这不符合一凤皇帝的作风啊,而且皇帝明显也是知道司农寺唯有少卿是做实事的,那日也只叫了吴少卿去交代这棉花的事儿。
李淳风听完摇头:“这事儿你误了。”
“王正卿是个风花雪月的人没错,但他并不是个尸位素餐的人。你要知道,京中衙署上百,每季各衙都需往民部去支领用度——凡是支钱的事儿哪有简单的?”
“一国这样大,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民部也每季为了钱粮税收筹措安排绞尽脑汁。哪怕一部必需的使费,去户部申领都少不得费力费口舌,若要再额外支领什么‘试种’‘开田’的用度,那有的是可磨牙处。”
“你也见了吴少卿了,那是位实在人。你想想,若指望他去民部要钱,岂不是被民部的人哄得北都不知道,只怕每次捧着欠条就回去了。”
尤其是大唐对外征战的年份,民部对钱财的支出扣得更严,生怕军中要钱的时候调动不开。因而给不要紧的部门确实会打欠条,说以后补上,更别说还想额外领钱修衙署、置办些家具,做些研种之事,那都是做梦。
“可王正卿出身佳,对这些官场事儿门儿清。民部若是晚给一天钱粮,他就能拿着一本佛经上民部坐一天,边看边念,直到民部官员受不了,把钱补给他为止。”毕竟,王正卿是不干活,有大把时间的,但民部可没人能陪他耗。
“哦,还有一事,如今的吏部尚书、永宁郡公、魏王老师王珪王尚书,便是这位王正卿的堂叔。”
“有出身有靠山,民部见了他就头疼,于是给司农寺的钱都不敢错日子——近来司农寺为了试种这棉花,用费便超了许多,还是晋王去民部说过话,这王正卿也坚持不懈去民部吟诗,这才让使费都顺顺当当进了司农寺。”
惹不起惹不起,给钱你走好不好,求求了。
“不单如此,王正卿还有个好处,他知道自己不懂农事,也从来不瞎指挥,凡事都让吴少卿去办。他除了坐镇、要钱外,并不干一点儿活。但这人也从来不抢功——京中人人都知道他不务农事只吟风弄月,就可知其为人正派了。”
直接就断绝家族给他捞政绩:他不干活人尽皆知,家里长辈也没脸出手给他弄点功。
姜沃连连点头:那果然是她误了,这位王正卿不光是风雅,更有风骨!
见小徒弟听住了,李淳风越发道:“圣人慧眼识珠,最会用人。若是王正卿一无是处,断不会让他做司农寺的官。圣人要的就是他能保住吴少卿等一干出身低微,不善官场来往,却实在有本事的司农人。”
“人无完人,只要将其长处用在刀刃上,便是用人了。”
李淳风边说,姜沃边起身垂手听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