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近老是想起戴名世,门生的死,成了他这辈子很大的一个转折。
当初顾怀袖入宫,被康熙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那时候他知道自己无法保护自己的女人;又有戴名世被诬,康熙明知戴名世冤枉,却依旧命他亲自监斩戴名世,那个时候他知道自己无法保护自己的门生。
还有种种,种种。
比如,张廷瓒。
押……
张廷玉看了顾怀袖一眼,她手边有个空盒子,旁边放了一枚金簪:“你簪子找见了?”
顾怀袖回头看他,摇了摇头:“年府那边又给送了回来,不过我不小心,又不知道丢哪里去了,原本是一对儿的簪子,想来缺了一根,还是扔了比较好。”
“只是丢了根簪子罢了……你若觉得不好,便压进箱底吧,还扔掉?当真是个小财神爷了。”
张廷玉走过来,拿起拿一根簪子,又轻轻放下,忽然道:“三月十八那一日,你别出门……”
顾怀袖忽然抬眼看着他,有些迷惑:“你……”
张廷玉就站在她身后,两手按着她的肩膀,没用力,轻轻地,可是她瞧见张廷玉眼底翻涌不定的神采,那是变幻的风云,压抑许久的仇恨和抱负,还有勃勃的野心和燎原的掌控欲。
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掌,握着拳头,他问顾怀袖:“知道爷手里有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
顾怀袖笑了一声,然后道:“你放开手,就拥有全天下。”
“……是有道理。”
可张廷玉不是这个意思。
他轻轻将拳头翻过去,手背朝上,再缓缓展开,然后状似不经意地这么一翻,顾怀袖在看见他掌心东西的一瞬间,头皮都炸了起来,若不是张廷玉按着她,这一刻她整个人都已经站起来了!
“你!”
“嘘——”
张廷玉眯着眼睛,这么轻轻的按了她的唇一下,示意她不要如此大惊小怪。
人在做成一件事的时候,往往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志得意满。
张廷玉也不过是个俗人,他掌心里,赫然是一枚盖着的红色铃印,废太子胤礽旧日的太子宝印。
顾怀袖只觉得自己背后冷汗都出来,她看着张廷玉,却发现张廷玉眼神是晦暗不明的。
“你……”
“你说在万岁爷万寿的时候,太子一党的中坚噶礼,忽然收到由太子亲信送去的又印信的信件,会不会立刻有什么动作?赵凤诏乃是噶礼的心腹,也是太子的亲信,这一封信,不如就让胤礽借着这次万寿,给要赴宴的噶礼……”
张廷玉轻描淡写地说着,又抽了顾怀袖手里的锦帕,轻轻将手心里的印记给擦去,印泥的颜色是深深的血红,像是一大团血迹。
他已经站在了灯盏前面,便轻轻用手指拨了一下烛台的火焰,看着它在自己手指拂过的时候变幻形状,“这火啊……在灯盏里的时候,小小的一团,可若是放在了荒原上,芳草萋萋,几乎立时从温驯到凶野……”
微微眯起来的眼,眼缝里只有些微的光影。
张廷玉许久没有再说话。
他的影子被灯盏的光拉得长长的,覆盖了富贵蓝红夹百花盛开图绒毯的一小半,有一种奇异的压抑。
这一刻,顾怀袖知道,他变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是好是坏,可平白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被皇帝召入宫中,要么划花一张脸,要么丢命。最后她跟皇帝呛声儿,狠狠一刀划了手……犹记得那一日,她把自己卖给了胤禛,彻底成为四爷的奴才。张廷玉接了她出宫,紫禁城巍峨的影子,便在他们的身后,逐渐地拉长,拉长……
如今看着张廷玉的身影,她恍惚觉得那是整个厚重的紫禁城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顾怀袖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泪眼模糊看他鬓发已带斑白。
张廷玉回头:“贤臣,权臣……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
不都是一个“臣”字吗?
张廷玉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又说,伪君子长戚戚,真小人坦荡荡。
可是顾怀袖忽然觉得,君子即小人,小人即君子,人与人,从无不同之处。
便像是赵申乔乃是清官能臣,却诬告无辜的戴名世,就像是张廷玉国之栋梁,却冤杀两案,算计赵氏一门。
三月十八,康熙在畅春园大门处大宴千叟。
整个京城,从畅春园到西直门,沿途所见,尽是华丽铺陈,牌坊彩绸,福寿吉祥物件摆满,几里一御座。京城六部各寺各院,都是张灯结彩,人人喜笑颜开,只待迎康熙六十大寿,庆贺天子寿辰。
皇恩同沐,便是连牢门之中的死囚都能吃上一顿好的。
看上去,一片和和乐乐,即便是寻常不出门的人,这时候也出去观看这难得一见的盛景。
整个京城,充斥在一种人为堆积起来的欢腾之中,在阳春的三月里,像是飞落杏花雪,灿烂得让顾怀袖心悸。
天子暮年,大清盛世。
人潮如涌,车马川流。
可顾怀袖,没有出门,她静静地坐在屋里,算着府里的账。
算盘拨动之间,声响都还没府外震天丝竹之声喧嚣。
然而她的心很静,盛极而衰,盛世之后和盛世背后,又是什么?
是朱三太子一家冤死的命,是沈天甫一家抄斩的令,是戴名世断头台上的血。文成武德,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