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很大,人往断头台上一跪,戴名世便觉身心俱是为之一空。
他想起自己当年已经不想再入科举,谁料被张廷玉慧眼相中,金榜题名骑马游金街,昔日风光旖旎,尽数从眼前划过……
但听得一声“请监斩官升座”,戴名世抬头一看,便忽然有些发怔。
张廷玉缓缓地坐在了刑场前面,断头台上跪着的就是他昔日的门生。
他忽然开始后悔,若是当年不曾相中戴名世,是否今日戴名世可避免这杀身之祸,只周游天下当他的放浪狂士?
一切大错已然铸成,无法挽回。
戴名世只觉得跟做梦一样,他也看见了张廷玉眼底那些神光,狱中听说过不少的事情。
如今午时将至,戴名世只朝着张廷玉三叩首,朗声说话之时,整个法场里里外外同为之寂静。
风雪中,戴名世言:“我戴名世,仰先生伯乐知遇之恩,未敢有以报之者。先生大恩,戴名世铭感五内。天下能得一知己者少有,名世以先生为师为友。今日事涉《南山集》,不牵连先生,已是大幸。今日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仅以名世之血躯,明此事,证此道!”
“张大人……该行刑了……”
旁边有差役提醒了一句。
张廷玉缓缓提签在手,只觉得重如千斤,在戴名世再次叩首而下的时候,终于抬手发签。
“啪!”
木签落在地面上,刽子手手起刀落,“滋啦”一声响,戴名世已身首异处!
张廷玉只看见那血溅了三尺,染红断头台上积雪白。
他不曾眨眼,只把这一幕刻在心头。
亲手下令斩了自己的门生,多少人以为张廷玉铁面无私?
张廷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府的,他坐在书房里,看着张英留下的三个字:“忠,愚,贤……”
忠愚贤,为官之道。
他抬手,轻轻在“忠”字上,两笔打了个叉。
☆、第二一九章 脱困
人说自古忠孝难两全,于张廷玉而言,却是忠孝都不能全。
只可惜,人人都说张廷玉孝顺又忠君,能够在法场上面不改色地发签斩了自己的门生,还是上一科的状元,这要多大的本事?
多少大臣参劾他啊,原以为张廷玉因为戴南山一案肯定会受到牵连,哪里想到张廷玉竟然被派去监斩?
结果监斩之后又一直没有调令,大家都分不清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张府门庭这里一下就冷落了起来。
于张廷玉而言,这是在京城之中最过难熬也最清闲的日子,可在京城这样的地方,清闲也不是什么好处。
戴名世被挫骨扬灰,尸首都没留下来,连衣冠冢都不敢立,想要祭奠的人都找不到什么办法。
现在张廷玉只喜欢在屋里跟顾怀袖下棋,只是最近顾怀袖也很沉默。
“……你又输了。”
张廷玉“啪”地落下一子,忽然笑了一声,看着满盘的棋子,又望了窗外一眼。
顾怀袖道:“不是我棋力弱了,是你杀气重了,眼看着一大把年纪的人,你也不怕伤身……”
有什么可伤身的?
张廷玉往后头罗汉床上一仰,便靠着引枕躺下,眯着眼睛:“下个棋而已……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杀气?”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顾怀袖挽了袖子,收拾着棋盘,低眉垂首,一派温然。
她知道张廷玉难受,可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他现在不过是不大想动。
张廷玉只拉她下来跟自己躺在最里侧的狭小空间里,将脸埋进她颈窝里,像是这样能让自己平静下来一样。
“他毕竟是我的门生……我都开始怀疑,到底为了这条路,我还要付出多少代价……平步青云,遂有青云路,可青云路到底是用什么铺成的?”
用的是那些人的尸首和鲜血。
张廷玉见过的杀戮不少,可看着自己的门生死,却是头一回。
坊间曾有人戏言,称戴名世“成也张老先生,败也张老先生”,竟然是一语成谶。
天底下最悲哀之事,莫过于此了。
青云路下面有多少人了?
张廷玉都要数不清。
朝中大员手里没按着皇帝的意思办过冤案和亏心事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就是他父亲张英也不敢说他手里没有一条人命。可那些人左右与他们无关……
向来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张廷玉从不说自己是君子,因为他从来懒得管与自己无关之人的死活,可一旦这种不幸降临到他的身上,就格外痛苦。有的事情,的确是做错了的,张廷玉从不否认,只是很多事情不是因为错就不做,相反……
越是错,越是要做。
帝王无情,当臣子的也该无情而已。
棋子需要什么自己的意志呢?
可张廷玉要当的,并非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