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1 / 2)

吹箫施了一礼:“我与老丈素不相识,也无冤无仇。只是在下认得‘三算居士’,也懂几分看相的手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丈便是遣人回家一探,也无甚损失不是?”

荆国算学昌盛,上至皇族下至百姓,大多迷信,是以三算先生现在一时间风头无二,这季叔墨虽是当代大儒,道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却也免不了有几分信服,至此季叔墨惊疑不定的看着吹箫,倒地没再说什么,便带着家丁小厮走了,就像那少年人说的,回家一趟,也无甚损失,不过求个安心罢了,若是被骗,他也迟早能找出人来。

殷玄黄看他:“阿箫用不着如此,便是认出我来也没什么。”只不过是要换一个住的地方罢了。

吹箫就笑,信他才怪,要是被认出也无所谓,那阿玄也没必要模棱两可的答话了。

既出了这事,两人也没有心情游玩了,便收了画板,归家去了。却没想到,三日后五月十五,吹箫再次见到了这位老先生,唔,实际上是三算居士见到了。

时今,三算居士每月逢初一、十五便回到宕霞山上摆市,每日三卦,绝不多算,那松石小景旁如今也多了一个小屋,今时不同于往日,如今荆国谁人不知三算居士是妙口神算,那叫一个准,平日里又神龙见首不见尾,唯独初一、十五的方能一见,是以,每月多的是来宕霞山的,就盼着三算居士那三卦,能应在自己身上。

季叔墨现今便是那其中的一个,打昨天晚上他就来了这宕霞山了,在寺庙里住了一晚,天不亮便到这小屋前等待了,到吹箫来,这老先生已经足足站了两个时辰了!

老先生如今也是没有办法了!家里出了大事了!

说起那日,季叔墨早起跟发妻交代中午不回家吃饭,更特地问候了老三儿媳妇儿季杨氏的身体,季杨氏半月前偶感封寒,太医开药吃到现在,也未见好,季叔墨很是忧心。按道理来讲,在这个年代,公公和儿媳妇儿的交集少,关系也全都靠他们的儿子、丈夫维系,很少有媳妇儿本身受到公公关注的。但这季杨氏不同,说句不好听的,在季家人心里,那季杨氏比季家的老太太姚氏还要重要几分。这都有神宗九年季家那场祸事说起,当年季叔墨上书参了吏部左侍郎魏博来徇私舞弊、收受贿赂,倒他将神宗七年的进士李代桃僵,叫人冒名顶替。

他这一参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那魏氏正是神宗的外家,魏太后的母族,那魏博来更是魏家的宝贝。上本之前,季叔墨便有预感,他提前遣散了家丁,收拾了家财,将能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女儿也都嫁给肯上进的小官儿,方才将奏折呈上去。那一年,他最小的儿子季忘年方才娶妻,妻子便是当朝三品散骑常侍杨彦耀的嫡次女。

待他在朝中被圣上斥责‘居心叵测,蓄谋毁坏魏氏家风’后,朝中的风向就变了,季府门庭冷落,人人避之而恐不及,就连老大、老二媳妇儿的外家孔、范两家也不例外,唯有杨家照常来往,甚至比之前更加频繁。待季叔墨被圣上下了大狱,着刑部审理以后,明眼人都知道季叔墨要倒霉了。自打神宗上台,魏氏便一门心思的找人立威,耍耍皇帝外家的威风,这季叔墨正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他自己要撞上去,谁也不能怪,怕就怕,魏氏要杀鸡儆猴,牵连其他。孔、范两家的太太上门不知跟自己女儿说了什么,待季叔墨要儿子写休书以免连累别人家门的时候,两个女人哭的跟泪儿人一般的接了,独独杨氏见过自己母亲以后,一把把休书撕了,道:“妾生是季家的人死是季家的鬼,这休书,妾不要!”

自打这天,季家便对杨氏多了几分敬重。后季叔墨被判全家流放千里,季家就剩下这一个媳妇儿,一家大大小小的事情杨氏都闷不吭声的操持起来,原本也是富贵荣华的娇娇女,却愣是最大限度的把季家大小保住了,季家的男人除了读书什么都不懂,家里没有一个人会种田,吃的用的,俱是要银钱买的,季家原本的田产清剿的清剿,路上打点用去的,根本不剩下多少。那时候的日子真是艰难,流放之地着实贫瘠,一家老小要住,要吃,婆母不堪路途遥远,得了病要治,这些都是要钱,季杨氏劝住了消沉的丈夫,叫他与家里男人一起做诗作画,拿出去寄卖,再者替人家写写书信赚些银钱,她自己则绣花,因这里地处偏远,大雍城流行的花样配色她再了解不过,刺绣的功夫又好,为了让一家吃饱,季杨氏没日没夜的干,才在最艰难的时候守住了这个家,就算是这样,她也是时常自己饿着肚子谎称吃过了,将自己那份让给病弱的婆母。五年来,季杨氏原本丰盈美好的身姿迅速的瘦下来,大大小小的病生了不知几次,却每每硬生生的挺了过来。原本双十一的好年华,却硬生生磨得苍老无比。

然,真正叫季叔墨下定主意把老三媳妇儿看的比自己儿子还重的是,神宗十二年冬天的事,天下大旱,那一年的米价上涨了五成,偏生老大、老三又同时的病,自己的妻子身体一直不好,用药调理着,刚有点起色的家顿时雪上加霜,到年关,家中几乎无米下锅,老大的小儿子饿得嗷嗷叫,妻子身体虚弱,也受不得饥饿。季杨氏说她来想办法,便在寒冬腊月天出了门,一直到傍晚她才归家,冻的全身发抖,却带回来了一点粮食,众人问她粮怎么来的,她只说接了绣坊的活计,绣坊要求在坊间工作,季家人无人怀疑她讲了谎话,只高兴有粮下锅,又叫她歇歇,别累坏了,季杨氏虽应了,吃了饭照样进屋接着绣。

此后后,季杨氏便日日早上出门,中午至家做饭,下午再出门,晚上做完饭后再接着拼命刺绣,很晚才睡下,季家人虽看在心里不好受,但着实也没什么办法。然而有一天季叔墨烦闷外出散心的时候,却在偏远的农户看到了自己的儿媳妇儿。

他的儿媳妇儿,堂堂正三品大员的嫡亲女儿,正朝一个面皮黝黑、膀大腰圆的农妇下跪,神色悲戚的讲着什么,许久,那农妇才回家神色不耐的将一小袋粮食扔在季杨氏身上,扭头走了。他看到季杨氏欣喜的打开把那一小袋粮食抱在怀里,往回走。季叔墨躲了起来,他此刻不得不躲起来,他羞啊!羞的恨不能找个缝钻下去,他一个大男人,这几日居然是靠着儿媳妇乞讨来的粮食在活着!一时间,对季杨氏又是恨,又是敬,又是愧,五味杂陈!

这还不算完,他听到了身后的农妇们闲聊:“……那小娘子这几日日日都来,挨家挨户的跪,求点粮食,给她剩饭还不要,说是家里俱是有脸面的人,只她自己没脸没皮的,万万不肯叫家里人知道。有脸面的人?有脸面的人还会出来讨!呸——!”

这一声‘呸’直直的唾在他脸上,唾的他脑袋发懵,他儿媳妇儿为何不在城中富户那里讨,偏来这离城五里远的城郊,他还不明白?因为在这里,没有人认识季家,没有人认得那乞讨的人是他季家的媳妇儿!她在维护季家仅剩的一点点脸面!这一刻,季叔墨在心里发誓,只要他活着一天,他儿子活着一天,谁都不准亏待季杨氏,不准亏待杨芳华!

神宗十四年,魏家好大喜功,仗势欺人,甚至利欲熏心的叫皇上的不能忍,神宗一下子将魏家大大小小的在朝官员一抹到底,念在太后的面上,只查抄了一半家产。季家平反,神宗派近侍亲自去接,并亲封季叔墨为太傅,认礼部侍郎,兼内阁大学士。

季家又重新回到了大雍城的上流社会。季杨氏仿佛松了一口气,季家大宅被还回来的那天,她就病倒了,太医说是积劳成疾,季叔墨当着全家大大小小的面,叫他家老三儿子对着列祖列宗发誓,这一辈子不管怎么样,绝不纳妾!老三是个纯良的孩子,一直对季杨氏都敬重的很,立时便跪在祖宗牌位面前发了毒誓,家中也无人反对,姚氏虽然不高兴,但到底也没说什么。

这两年,芳华的病起起伏伏,一直不见大好,更叫人着急的是,过门都七年了,她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前些日子姚氏专门请了于女科很是擅长的华太医给芳华诊断,太医说芳华损了根本,得了宫寒,这一辈子只怕都很难有孩子!

对姚氏来说,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做母亲的最疼幺儿,一想到老三这一辈子就要没后了,姚氏着急了!立时就要逼着老三纳妾,更是在第二天便送了自己的贴身大丫鬟,唤名叫绿湖的过去。

季杨氏敬重婆母一辈子,但就这一次对着婆母硬气了起来,她将那绿湖留在了身边做自己的一等大丫鬟,就像是不明白姚氏的意思一般,把姚氏气的将她叫过去狠狠敲打了一番,季杨氏低着头任她软的硬的通通来一遍,咬紧了牙就是不松口。

姚氏没办法了,只好暗地里下手了,她叫了自己的内侄女姚真来府陪伴,叫人遣开了幺儿书房前伺候的人,又叫姚真进去送药膳,脱了衣衫一声惊叫后,姚氏就带着一帮婆子冲了进去,正巧‘抓了奸’,那一日,正是季老爷子交代说出门踏青不归家的时候。

姚氏算准了,如今老爷子不在家,季家他最大,当场便叫来了季杨氏,指着地下跪着的儿子和伏在肩膀上哭泣的侄女儿:“我儿子是个不争气的,坏了真娘的清白,老三媳妇儿,你看吧,是叫人说我们季家门风败坏,还是叫三儿纳了真娘做贵妾!”

姚氏的手段着实不高明,可胜在够狠,她敢堵上季家的家风!她也是算准了杨芳华爱护她家三儿,断断不会叫此事传扬出去,坏了三儿的名声,因为杨芳华肯定看得出来,在这件事情中,她家三儿没错!是她这个老太婆的错!

杨芳华白了一张脸,木然的看着一切,然后深深的拜了下去,低低的道:“过几日,娘就到真妹妹家提亲吧!”

姚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对老三媳妇儿也是愧疚:“芳华,你要恨,就恨我好了!”

老三季敏芝却开口了:“娘,我不纳,我对着列祖列宗发过誓,这一辈子只有芳华这一个妻子,绝不纳妾。”

一句话可把姚氏气了个仰倒,恨得拿拐杖打他几下!杨芳华的眼神却亮了起来,她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喜悦的笑,那样的芳华无限。

季叔墨听了吹箫的告诫归家的时候,姚氏已经气的回房躺着了。可这事儿动静这么大,他哪里还能得不到信儿,听了老三的话后,气的季叔墨休了老妻的心都有了,赶紧派人去寻杨芳华。

可派去的人却道找不见三夫人。

杨芳华失踪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季家可是翻了天了,几个主子们上上下下的把人全都拉过来问话,末了一个角门的婆子才说三夫人吩咐了马车,带着两个贴身的侍女拿着两个箱子出门子了。

季叔墨哪里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季杨氏杨芳华离开了季家,她不打算再回来了!后季敏芝找到了一封和离书,上面杨芳华已经签了字。看着和离书,季敏芝一屁股做到了凳子上,他明白,妻子定然是既不能忍受他纳妾,又不忍心见他名声被毁!他那一句话虽是好的,可却是促使她做决定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天了,没有人知道杨芳华去了哪里,她既没有回娘家,也没有寻至交好友,这世上竟像是没有这个人一般!

季叔墨想到了那日那少年的话——你家可有祸事了!这可不是祸事吗?!自打芳华被气走之后,季家就不对劲了,季家男人对姚氏都有不满,姚氏又是后悔又有些怨恨,一家人气氛僵硬极了,那姚真也不是个省心的,整日的哭泣,道季家毁了她的清白。好好一个家,竟是家宅不宁!

他此番来,就是抱着十二万的诚心,盼着三算先生能给他指一条明路,叫他赶紧找到芳华!

吹箫已然从阿玄哪里知道了这老先生的身份,他平生最敬佩为了公理不畏死的读书人,自然是点了他的名,老先生讲了事情的原委,便巴巴的等着阿箫的挂。

阿箫拿着杨芳华的生辰八字,第二次动用了‘阳六道无驱法’,那无风自鼓的袖袍,神秘无形的威压都叫季叔墨心中敬畏,不多时,吹箫便给出了答案:“朝西走。自何处来,归往何处!”

季叔墨喃喃的念了两遍,眼神一亮,便刷的站起来,一拜到底:“多谢居士!”

吹箫要了季家一半的家产,季叔墨面不改色的写了契书,扣了自己的印章,便匆匆离去。

“要你季家一半家产,救你季家一次,也算是合宜。”吹箫低低的道,若是这杨芳华找不到,季家便很快就又会有一场劫难,正跟‘杨’有关。

想到此次季家事件只根本,他神色莫名,长叹:“子嗣……子嗣!”

第21章 我想亲你

世事安稳,岁月静好。

吹箫立在阿玄书房外的小棚下,专注的执着一支笔在宣纸上描绘。那几株老藤已经熟练的在架起的棚架上蜿蜒攀爬,繁盛的叶子交织,给吹箫铺下了一片清凉的阴影。仍旧幼小的青色葡萄果在藤间挂着,风吹过,就会滴溜溜的晃动,着实可爱。

吹箫画了了一会儿,停下看了看,抿了抿嘴,并不满意。那画上是一个青年人,他着淡青色麻袍斜靠在软榻上,黝黑的头发散着,像是刚洗完澡,神情带着一点点的慵懒,不用讲,这画中人正是阿玄。平心而论,这画着实一般,不说白描的功夫不到家,还有些不太相似,就是阿玄的神情也未到火候,于是阿箫面不改色的将这画纸揉了,重新铺了一张。

自打他开始认真的学画,至今已经有月余了,他仿佛爆发了这辈子最大的热情,镇日的练习,尤爱画殷玄黄。对他突如其来的用功,阿玄倒也没太怀疑,毕竟阿箫对画的喜爱他是知道的,每日还会抽出时间来,手把手的教授,有了阿玄这个画坛大手的亲传,阿箫的进步可谓显著。

时光如逝水,滚滚而去。阿箫苦练画技,至葡萄成熟之时,已然能挥笔,游龙般将阿玄画的惟妙惟肖,只眉宇间的神韵差些,不过,阿玄他就只偷偷的画,平日里俱是拿景物做练习。

待阿玄夸奖他的时候,吹箫便也知足了,以往他所不满意的画作通通都化了灰烬。许久才终于留下了一副,画的是阿玄微笑的样子,没有背景,单单一个半身,那书生目光专注,眼中带笑,笑的温润如水,美好如斯。他便将那玉简空间又收拾出一块地来,专门用来放自己的画,那画中人定然只有一个,便是阿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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