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问洛云亭:“那你在乎他们怎么想吗?”
洛云亭画树叶的手顿了一下,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在乎。”
他望着这人的背影,看着随这人动作微微摆动的黑发,看他握着画笔的白皙修长的手指——手指的末端还沾染了青灰的颜料。洛云亭虽然也看起来高大,但实际上很清瘦,整个人白皙又干净,让人觉得他很脆弱。
他脆弱吗?
也许是的。
也许是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以前他跟自己说,他不愿意让他们的爱情曝光在众目之下,他不愿意在别人面前与自己亲昵,他小心和克制地在众人面前维持着他们仅是朋友的假象,他告诉自己,他害怕。
当他问这人,他是否在乎别人的想法的时候,这人又告诉自己,他在乎。当他的行为有一点点偏离最正常的轨迹的时候,他都会害怕别人的打量和异样的目光。
可是,为什么呢?
在贺枫的心里,洛云亭并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人应当是坦然而无畏的,是冷漠的,是与世隔绝的。因为贺枫觉得,骨子里的洛云亭,同自己一样。
他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呢?他忽然想起自己和这人的初遇——运动会时,坐在看台最后一排的那个少年,被阳光照耀得几近透明,好像在另一个世界。
那时候,所有的人群和喧嚣都离他远去,也离这人远去,他觉得,仿佛只有他和这人是在一起的,其他的一切,都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与他们两人无关。
时至如今,不管他和洛云亭经历了怎样的故事,不管这人的一言一行又给自己留下了怎样的印象,不管这人在别人心中是什么样子的——在他的心底里,洛云亭实际上还是那个带着耳机听歌,被阳光照耀着,被暖风吹拂着的,透明的少年。
这人从来都没有变过——还是说,是自己的印象太过于固执呢?
不是的。
不管这人表现出来是什么样子,他就是自己初遇时的他。
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故事,在不为人知的时候,都受过许多伤痛。这些故事和所受过的伤痛,可能会改变你的性格,改变你的气质,改变你的一切,让你彻头彻尾地变成另外一个人。——会吗?一个人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一个宽宏的人,也可能会变得极端自私,一个热情的人,也可能会变得极端冷漠,一个善良的人,也可能会变得极端恶毒,一个单纯的人,也可能会变得极端世故。
一个出世的人会变得入世吗?一个无争的人,会带上枷锁吗?
洛云亭呢?他看到的,他初见这人的时候,看到的是过去的他吗?
其实,他喜欢的,不管怎么说,都是洛云亭这个人吧。
怎样的他都好。
他不相信“改变”这件事。所有能够被改变的东西,都是不重要的东西,所谓的“改变”,不过是一种应激反应,就像你碰一碰含羞草的叶子,它就闭合起来一样,它本质上还是一株美丽的含羞草——只不过,含羞草闭合后又展开不过几瞬,而有的人的“闭合”却需要漫长的时光才能打开心扉,而有的人的“闭合”,永远也无法打开心扉。
他爱上了一株闭合着叶子的含羞草吗?
他一定要让这个人打开心扉吗?他就这样爱着一株闭合着叶子的含羞草,有什么不好呢?他一定要去探究那疤痕的过往吗?撕开疤痕,它真的能够在伤痛之后痊愈吗?
不管怎么样,他想知道。
他一点也不伟大,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够治愈这人的伤痛,也并不觉得自己能够强大到能够打开这人的心扉。
自己只是自私罢了。
——不甘心自己没有参与到这人的过往,不甘心自己对在没有自己的空间和时间里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本就不是一个多么高尚的人,他也是个矛盾的人,归根到底,他也是一只动物。
对这个世界,他没有什么渴求的,可他仍有无穷无尽的欲望。这些欲望他看不见,可是它们随时都可能会冒出来,一下子侵蚀他的理智——理智?他没有那种东西。
如果现在问他,他的欲望是什么?
是洛云亭。
他爱他。
他一定要知道,那时候发生的事情。
“在乎?”可是你仍是来了。你仍然没有拒绝我,参演我们班的话剧,你仍然没有拒绝我,帮我们班画黑板报。他心里这样想。
洛云亭停下手中的动作,把手中的笔和调色盘放下,转过身,面对着他,眼睛里有复杂的神色,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望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贺枫,你知道,我很爱你。”
他也回望着这人。
听这人说——“所以,我也在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