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换下了身上的衮服,穿上团龙常服。站在方桌旁边,他伸手抚平桌面上的大地图,沉默着埋头看起来。早晨在城外的高昂情绪早已消失不见,现在他反而面有忧色。
过了一阵子,妙锦走进中堂,她还穿着道袍,不过头上的帷帽取了,面目还是如此美丽。朱高煦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再看图,在椅子上坐下去,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甚么。
妙锦见状,开口道:“瞿将军为人值得信赖,定能不负你的愿望,汉王不必担心。”
“嗯……”朱高煦点点头。
沉默了片刻,妙锦声音小了一些,又说道:“汉王曾说,不能全然参悟我的心,我对汉王亦有此感。汉王与先帝、别的皇室宗亲都不一样,与朝中文武更是大相径庭。数月来我在汉王身边所感,汉王既无成就儒家大同之念,亦非只有争权夺利之心,实难参悟。”
她喃喃说着话,眼神里微微迷离,“有时你精于利弊权衡,于战阵谋略好处算尽;可有时又意气用事,不惜甘冒大险……”
朱高煦听到这里,神色复杂地看着妙锦,他隐隐有些难言之隐。
“就是为了私利。”朱高煦忽然小声说道,“我不仅不愿失去权势地位,更不想自己亲近关心的人、亲朋好友全都遭受灭顶之灾!”
妙锦的妩媚杏眼看着朱高煦,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高煦再说了一句:“一想到自己可能要面对更糟糕的处境、生不如死的现实,我便甚么都敢干!”
妙锦皱眉想着朱高煦的话,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想法了,中堂里一时安静下来。门外缓缓走动的侍卫,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正如朱高煦曾经说过的话,人一出生就充满恐惧,所以只会哭。一些如毒蛇一样的恐惧藏在他的心底,或许他内心最大的动力,就是源于恐惧!
不愿遭受那些他不愿回首的事,所以他无论处于何种心情、何种处境,都始终不能放弃心中的目标。
朱高煦原本是个小民,但正因这样的执着,才激发出了放手一搏的勇气、顽强不屈的坚持。
而他在大明朝有了很高的身份之后,也难免会在心里逐渐形成远略主张,哪怕不成体系,却在萌发……即便在远略上,他也怀着恐惧,因为他知道的,以后整个天下要进入暗无天日的数百年光阴,一直到他前世的时代。
所以一些精明的人可能发现了朱高煦的特质,便是太不敬畏现世的道德规则,对要求人们舍生取义的重要东西,他却视之如蔽履。那么多人说他坏话,搞得他名声狼藉,恐怕并非毫无缘由。
朱高煦回过神来,见妙锦还在想着甚么。他便接着妙锦起初的话题道:“瞿能确实很可靠。”
妙锦点头道:“今早我听他对你说的话,应是发乎肺腑。”
“不过并非每个人都真的正直。”朱高煦沉吟道,“如果只敢用这种人,那便无人可用了。古往今来,胸怀大志者不在少,但总是难以改变世道,可见人心之复杂;如果每个人都有赤子之心,人间何至于此?”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人的观念也不能被轻易改变,能变的只有表面言行。若是上|位者太求忠心正直,最后世人恐怕会变得更加虚假。大伙儿会随时把忠心道德挂在嘴上,做事也更做表面功夫来表忠,满嘴谎言、真话反成笑谈……”
妙锦认同地轻轻点头。
朱高煦便道:“因此妙锦才会觉得,我常精于算计利弊,显得冷漠无情。我本身不愿做那些事,却是被逼的。世道人间就是这个模样,人的念想和用心千奇百怪;如果我的眼里容不得沙子,那真的只能与妙锦一起隐居道观、离群索居了。”
妙锦轻声道:“这便是道家与儒家、出世与入世,水火不容,却常存于同一人心中之故。”
朱高煦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便道:“说来奇怪,我注意到妙锦、最先不是因为咱们谈得来;而今你却好似我的知己了。”
“那是因为甚么?”妙锦看着他问道。
她言下之意,应该是指朱高煦最先注意她、是因为甚么理由。
朱高煦没留神,脑海里马上浮现了北平燕王府的后园的光景。那条乔木间的石径,有着一颗如同弹弓的树杈,阳光透过树梢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沉默不语的女子送他出门,走在前面;朱高煦只能看见后背,她走路时轻轻扭着腰,袍服下臀的姣好轮廓在眼前晃来晃去。隐约有个声音说:简直连城。
可能心有所想,所以朱高煦的目光不知怎么看到了有失礼教的地方。李让府邸中堂的方桌对面,妙锦的脸一下子红了,明亮的眼睛里带着责怪之色。
俩人面面相觑,难以启齿,谈话也无法继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