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灯才歇了不到叁个时辰,便又被人点燃了。
苏陌忆已经候在殿外,只等永徽帝召见。富贵出来,将他延请入内。
烛光盈盈的大殿内,头一遭没有点皇家专供的龙涎香,而是焚上了提神醒脑的薄荷。
永徽帝倚在龙椅上,满面倦容。他见苏陌忆一脸气定神闲地行进来,心头才略觉松泛,放下了揉着额角的手。
“宋正行死了,”永徽帝道,倒是开门见山。
“嗯,”苏陌忆并不意外,毕竟今日他来面圣,为的就是这桩事。
永徽帝猜不透苏陌忆的想法,颇有些焦虑道:“依爱卿之见,此事会是梁王做的吗?”
苏陌忆淡淡一笑,略一抬眼道:“臣不知。”
他一顿,又补充道:“但臣却以为,是不是梁王所为其实并不重要。”
“哦?”永徽帝意外,“此话怎讲?”
苏陌忆颔首,“因为洪州的事情朝廷已然查明,宋正行就算是死了。朝廷只要将洪州走私的官矿截下一批,梁王势必会认为宋正行已将他的罪行招供。故而,只要宋正行在大牢里呆过,他交不交代,又或是交代多少,其实无甚差别。”
被他这么一提,永徽帝这才发现确然如此,登时一颗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眉眼也舒展了几分。
“那么依爱卿看,接下来梁王会如何动作?”
苏陌忆一字一句从容道:“罪行暴露,梁王目前有叁条路可走。其一,负荆请罪归降朝廷。”
永徽帝蹙眉,似乎认为这并不可能。
苏陌忆不急不缓继续道:“其二,反叛朝廷,举兵入京;其叁……”
“暗中动作,加害陛下的同时将矛头指向臣,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入京。弑君擒臣拥立太子,再凭借自身势力和与皇后娘家的姻亲关系摄政,渐渐取而代之。”
永徽帝点头,沉默不语。
当下时局,其实再清楚不过。
梁王若要谋反,正面对抗朝廷还欠缺火候。苏陌忆之所以当机立断拿下宋正行,无疑是故意将其逼得走投无路。
如此一来,他若是归降,朝廷不动用一兵一卒,永徽帝自然乐见其成;最不济,他若是选择了铤而走险,朝廷也能获得将其诛杀的正当借口。
永徽帝思忖片刻,道:“太后可有告诉你,梁王安插在宫中的人……”
“是卫姝,”未等永徽帝说完,苏陌忆接过话头道:“臣与太后对过,当时在洪州被章仁试探,唯一有可能向他透露消息的人便是卫姝。”
“嗯,”永徽帝点头,默了片刻又道:“皇后……”
苏陌忆明白他的意思,垂眸道:“按照太后的吩咐,臣派人去皇后娘家,当年姝公主疗愈的地方打探过,什么都没有找到。”
听他这么委婉地一说,永徽帝当即懂了。
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因为这说明,有人在刻意帮着卫姝掩饰。
就连太后和苏陌忆都能看出的问题,身为生母的皇后不仅毫无察觉,甚至连娘家的一切都打点周到,仿佛早已料到有人会查。
永徽帝当即脸色阴沉。毕竟是做了十多年夫妻,虽说不上恩爱,但好歹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
苏陌忆微微抬眼,又补了一句,“皇后乃太子生母,臣以为她定然不会置太子前途于不顾,而选择与梁王此类乱臣贼子为伍。”
此话无异于不动声色地提醒了永徽帝,皇后介入此案,背后或另有被梁王拿捏的把柄。
永徽帝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
苏陌忆见好就收,另起了个话头道:“此次梁王若是意图作乱,大概率会让卫姝下手或是提供消息,皇上只需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嗯,”永徽帝点头,兀自道:“到时候让太后以避寒为由将皇后带离大明宫,如此一来,只卫姝一人也好控制。”
“是,”苏陌忆应下。
门外忽闻一阵脚步,紫宸殿的门被打开。一个小太监附耳与富贵说了些什么,然后富贵接过他手里的信函,行过来对着苏陌忆和永徽帝一拜道:“这封信函,是太后要交给世子的。”
言毕一揖,将那封信双手奉上。
太后会在这个时候给他递信函,怕是有什么要事。于是他也不耽搁,当即拆开读了起来。
然而一息之后,苏陌忆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
原本就无甚血色的脸,现下更是苍白如纸页。方才朝堂之上那股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气势亦是转瞬消弭,剩下的只是惶然与无措。
永徽帝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然而问候的话语还未出口,永徽帝便见他拱手一拜道:“臣有急事要回一趟大理寺……”
声音是颤抖的。
午时,盛京又忽然下起大雪。
林晚卿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回院子的。
她只记得地上那一片红梅落英,像宋正行囚衣上喷溅的血渍。
思绪乱得像是窗外纷扬的雪──什么都在翻搅,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失魂落魄地抱膝坐在榻上,手脚冻得冰凉。
“姑娘,”有人推门而入,是莱落。
林晚卿怔愣地看着她,面无表情。
莱落不由得放轻了步子,侧身坐到她身边,小心地唤了句“姑娘?”
眼里是探问的神色。
“怎么办……”林晚卿自言自语,声音抖得像窗外的乱雪。
莱落略带慌乱的眸中闪过一丝幽暗,她握住林晚卿的手拍了拍,“出什么事了?”
林晚卿并没有答,只看着院子里簌簌而落的雪,落寞又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