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青容看那大师父的样子,简直像剜了他的心肝,冷笑一声,与岑开致一道离去。
泉九虽知岑开致好手艺,这几日若不是有残余糕点果腹,只怕要吃山鼠填五脏,自然也盼着能吃顿好的。
可听到这食物都是补身所用,又生怕喝了苦汁,还要灌下一碗素汤药膳,这跟喝两碗药有甚区别?
见岑开致和瞿青容端着膳食而来,泉九内心有期待,但没多少。
瞿青容挪来一个高脚花凳,就让泉九靠着床吃,岑开致和江星阔在一旁的圆桌上吃。
岑开致一掀开食盒盖,便是一股子鲜气四溢。江星阔朝窗外看了眼,满院都是他的人,便道:“你偷偷做荤腥了?”
“虽说南山寺枉为佛门清净地,我却也不能愧对菩萨。”岑开致说着,捧了一大碗的炒饭出来。
炒饭乌漆如墨,新嫩翠绿的豌豆陷落其中,像是玄色丝缎上托着翡翠圆珠,江星阔细细一看,才发现是乌米饭炒紫菜碎末,难怪是黑猪身上落乌鸦,黑上加黑,但一尝,又鲜美无比。
“南山寺的干货真比商行还全,这是头水紫菜,我在火上燎过又碾碎,乌米饭是寺僧的现成的膳食,又加了些香油。”
江星阔这身量,每日不吃点实在饱腹的活不下去,见他大快朵颐,泉九伸长了脖子张望,“我也想吃。”
“乌米饭不好克化。你吃这个。”瞿青容打开一个汤盅,黄澄澄的一片,还有几个白圆在其中浮浮沉沉。
泉九憋着笑看看她,又看看岑开致,像是做了什么得意的坏事偷着乐。
“那是笨的鸽蛋,膳房的小师父养的鸽子,孵不出的,也就不算杀生了。”
与鸽蛋同炖煮的金耳其实和寻常的银耳同宗,只是色泽金灿,形状如脑,又长在高山之巅,珍贵非常,是温补养身的佳品。
泉九尝了一口,只有温厚的清甜,一点点杞子味,好喝极了。他眯起眼笑对瞿青容笑,叫她怜惜极了。
“这个汤简单,我同致娘学了来,回去再做给你吃。”
说着就见岑开致递过来一大盒如柔白纱衣的竹荪,十分正大光明,理直气壮的道:“竹荪还是煨鸡汤的好,拿回去炖了喝。”
岑开致做饭有些泄愤的意思,一大锅的杂菌汤煮到最后只为了给血菇勾个芡汁。血菇泡发之后肥厚发韧,再用蝉衣豆腐皮包裹,浇上一勺浓缩的鲜菌芡汁,恍恍惚惚,竟吃出了绝美的肉感。
还有蒸熟之后又过一遍筛子烂成糊的百合做底羹,清甜之味全然迸发,再撒上舂成碎末的绿仁果、榛子和芝麻,香极。
舂果仁的体力是两个守卫的随侍代劳,岂料两人臂力上佳,岑开致又专心做菜一时未察,他们一味埋头苦做,把岑开致拿来的所有果仁都舂好了。
岑开致一愣,笑道:“也好,做个擂茶与你们喝。”
本想用瀑布香茗,可看见大师父一副快呕血的样子,岑开致还算厚道,想了想香茗性味孤高,倒也不适合做擂茶,反手拿了紫岩茶递过让随侍舂了,清冽的山泉烧沸冲入,果仁香气绵长馥郁,岩茶香气如兰浮动,整个膳房香得附近僧众佛心摇摆。
岑开致做好茶饭,只留了一小份给那个送来鸽子蛋的小沙弥,其余悉数带走。
此刻竹枝院里人人大快朵颐,随侍守卫们得了一碗香掉七魂擂茶和鲜走六魄的乌米饭,吃得那叫一个意犹未尽,又听说下厨的是江少卿相好的,不由得在心中把岑开致的位置又提了提。
小沙弥吃斋饭一向心无旁骛,岑开致的手艺又令他连连惊叹,不晓得素斋还有此等好味,遂埋头苦吃,实在不察周遭师兄师叔的艳羡嫉妒。
饭饱之后,江星阔、岑开致和瞿青容各捧着杯香茗喝,一个挑眉,一个赞叹,一个颔首,纷纷折服。
茶化药性,泉九不能喝,幸好他也不是什么雅人,喝茶能品出个苦不苦,涩不涩,满室茶香,他闻也闻够了,倒是不馋。
南山寺的主持大师也很会挑时机,几人饭饱茶足,心情好转,他这才登门。
江星阔冷口冷面,对上福慧大师却也要松缓几分,概因其实在德高望重,又医术精湛,迁都以来几次疫病,都是由福慧大师和宫中御医共同敲定的治疫方子。
“老衲身居主持之位,用人不明,险酿祸事,实在愧对。”
福慧大师说着就要叩首,江星阔虽一把扶住了他,却道:“大师近年来总是闭关禅修,虽是情有可原,可用人之错不可推诿。我让手下人去查验了圆觉身份,他原是个贬斥岭南的罪人,套上一张度牒,竟成了僧众。再者,谈何‘险酿祸事’?只怕城中几人欠债自尽,少不得还有内情,杀生之过已经犯下。”
几句不留情面的话,将福慧大师暗地里搭好的台阶都给撤了。
圆空是福慧一手养大,性子刚直,此刻便耐不住了,正要说话,却见福慧摆了摆手,看着江星阔目光的竟是很慈爱,口吻也不似什么得道高僧,就是个老者长辈,“三岁看老,幼时便是这样一粒铜豌豆,掌刑狱平法纪这差事与你实在相符。”
江星阔低了点脑袋,没说话,岑开致警惕的看着福慧大师,这老僧看起来一身仙气远离凡尘,却又似个说话拿捏精妙的官场老油子。
觉察到岑开致的视线,福慧大师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起来,连声道了三个‘好’,随后并未多言,只让圆空出面解释。
“圆觉是十几年前剃度入寺,因为是当时的户部侍郎引荐,又拿了好些度牒做情面,我们也就没有详查圆觉的背景。”
岑开致仿佛在看一场蹴鞠,一颗竹球踢来踢去。
“噢?那圆觉入寺多年,所赚得银钱都归户部了?”江星阔说着还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清冽矜贵的香气飘散,叫圆空一噎。
“虽不至于此,但长生库与户部多有往来,想来,是互利互惠的。”圆空带了账册来,瞿青梧和其余几个死者的欠债数目赫然在目,江星阔皱眉道:“抵了那些产业,竟还不够?”
“这些烂账都交由金宝钱行处置,圆觉已死,我的确不太清楚。”圆空倒也不算推诿。
“金宝钱行?”荆方在旁听了多时,此时走上前,“我听说金宝钱行的周老爷去岁就病故了,他儿子又是个没能耐的,挂了赌账沦落到要卖家资抵债的地步,金宝钱行早就被几个外地商人瓜分了,只是为了这块招牌,所以面上还是周家的。”
圆空眉间疙瘩隆起老高,心中尚存一点侥幸,问:“那几位去世的都是女施主?除了皆在本寺抵押借款之外,可还有什么其他的相同之处?”
瞿青容为查明阿姐死因有无隐情,曾走访过其余几位死者,甚至瞻仰过遗容。
听闻此言,她忽得想起那个轻佻的男子,无耻到要来寺庙寻花娘的混账,脑中迸发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岑开致一瞥眼,见她的手紧攥门框,骨节突出发白,极力的忍住惊愕怒气。
瞿青容自己尚不敢置信,咬牙道:“她们几个都同我阿姐一般,生得好颜色,出自好人家。”
圆觉有些不明所以,就见瞿青容径直走向那日在竹林里遇到的小沙弥,“那天嚷嚷着要找花娘的男子,可知姓甚名谁?”
第46章雷雨与早膳
小沙弥被瞿青容的神色吓住,有些不安的道:“那位施主捐了香油钱的,小僧这就去查。”
下行的石阶上,小沙弥和阿山交错而过,阿山步伐匆忙,穿过僧众守卫寻到江星阔,道:“大人,寺卿大人有命,让你速速携众回城。临安府下令,戌时之前就要锁闭城门,这几日都不会再开了。”
众人都是一惊,僧众们也彼此互视。
“为何?城郊这几日未曾听说有何不妥。”江星阔道。
“不是城郊,是明州等地闹起了疫病,只怕有人要往临安逃。”
阿山说着就看向了江星阔身后,泉九倚在门口,一脸强压不住的痛色,“大人,我受得住,咱们先回去吧。”
“不怕,我向陈寺卿讨要了一辆大马车,驶起来平稳许多。”阿山焦急的说。
眼前院里都是人,江星阔微微侧眸,看向身畔的岑开致,疫病猛如虎,他不敢,也不能冒这个险。
“既是疫病,那福慧大师同我们一道回城?”江星阔十分自然的说。
“情况不明,老衲还是先留守南山寺,若有用到我的地方,自然义不容辞。”福慧大师见江星阔不语,只笑笑。
圆空有些不满,道:“你是怕我南山寺跑了不成?”
江星阔冷肃的脸上这才有些表情,似笑非笑的说:“这倒不怕,南山寺树大根深,盘踞多年,临安这种好地方,怎肯轻易舍下?”
圆空还想说什么,岑开致觑他一眼,朗声道:“即便饱受蒙蔽,自觉万般无错,可失察已是大过,不是你巧舌如簧就可以诡辩的。”
圆空紧紧闭口,只想把圆觉这个有僧衣,无佛心的混账从地府召回来问个清楚!
小沙弥拿来了册子,江星阔一掠,发觉那人家居临安城中,便道:“回城!”
荆方原想跟着大理寺的人马走,也好有个保障,嘉娘睨他一眼,道:“我阿爹正在城郊茶庄上收茶呢。你也不想着去接他一回?我家的事怎么半点都不往心上搁?”
他们虽回了房中收拾东西,但未掩门,院里都是大理寺的人,窃笑声传进屋里,令荆方脸色稍有些难看。
大理寺车马整肃,但因为有伤者,行进速度虽不快,可即便如此,也比步行的平民要快许多。
说是戌时锁闭,不过眼下城门口守卫已十分森严,若是面色异常,体弱有恙,也一概不许入内。
江星阔拿了手令给阿山,让他去城门□□涉。泉九一路仰卧,又有瞿青容悉心照料,除了颠簸时微微吃痛,其他无碍,伤口也未开裂。
入了城,泉九没回大理寺,径直去瞿家休养了。
天公还算作美,雷声轰鸣响了一路,到家才下雨,岑开致被砸了两粒雨点,藏进檐下转身看江星阔。
她扬扬手,示意江星阔别探脑袋出来。
“寻到空就来见你。”他忽然这样说。岑开致抿唇不语,笑都从眼睛里逃出来。
望着马车远去,她一转身又对上钱阿姥忧心忡忡的脸。
落雨无风,水直直的往下倒,好似九天上发了大水,要往人间倾覆。
钱阿姥急得打转,“三娘还没回来!”
“她去哪了?”岑开致伸手接住扑过来的阿囡,问。
“阿山去报信的时候经过,她知道你要回来,食肆开张,可屋里没菜了,就买去了。城门要关多久啊?菜价本就还吊着,眼下又要涨,老天爷真是不叫人活了。”
公孙三娘借了胡娘子家的驴车,把临安城里的大集小市都跑了个遍。临到了家门口反遭大雨瓢泼,淋了个透湿。
驴车上简直像个小菜市,一只水鸭,一只大鹅正胡叫,公孙三娘脸都顾不得抹一把,将裹在荷叶中的两大条的排骨和一大块五花扔下,‘啪’的一声响,荷叶爆开,肥肉摇晃。
“我来搬,你回房间换衣服去,阿姥给你煮了姜汤。”岑开致急忙将她赶走,公孙三娘是狼狈不堪,可车上的小菜浇了雨,却是越发的浓翠欲滴。
茄子凝紫,豆角透碧,观音莲盘上的雨露更好似翡翠水头,油菜嫩得仿佛玉雕,鲜灵的菜要买,但也不好买太多,阿姥说没得人家似她们一般天天吃白米,日后要隔一顿吃杂米饭或是芋子饭,芋子又好存放,所以买了一筐,南瓜、冬瓜各也抱了两个大的。
几人搬货的搬货,烧水的烧水,忙忙碌碌了好一阵,这才一齐瘫在屋里歇下。
岑开致挣扎着起身要去做晚膳,公孙三娘擦了擦身子,换了干衣出来,道:“别忙活了,去胡娘子那端几碗粥水来吃,这样闷热,等你做好饭了,又没胃口吃了。”
说着,一把拽起岑开致,两人一道往对面粥铺去了。
阿姥和公孙三娘照例吃咸粥,一个吃稀白粥佐咸齑、鸭蛋、海米,一个吃菜心瘦肉粥,岑开致和阿囡依旧吃甜粥,一个吃绿豆百合粥,一个吃八宝粥。
三大一小碗,端起来也颇有些分量,公孙三娘上手稳当些,岑开致就斜着伞给她遮挡。
“就几步路别管我,”公孙三娘走得小心翼翼,“遮着粥碗啊。”
“沾到雨水就成汤了,我晓得。”岑开致说。
到了屋檐下,公孙三娘径直把粥摆上了,岑开致转身收伞,一抖雨水,正看见冯氏冒着大雨走进巷道。
天色阴沉,大雨如注,但她那小脚走路一颠一摇的模样,实在叫人难以忽视。
“致娘,发什么愣呀?来吃吧。”公孙三娘拽她进来,将满城的风雨都掩在门外。
岑开致擓了一勺粥慢慢吃着,将在南山寺外遇见冯氏和周老婆子的事说了。
“那老婆子真不是人,不过冯氏也怪怪的,刚我去买菜也碰上她呢。”
胡娘子给的粥都是从桶边面上刮下来的,温热不烫口,公孙三娘已经吸溜了大半,此时胃里暖洋洋的又不腻人。
“她做什么去?”岑开致问。
公孙三娘想了想冯氏鬼鬼祟祟的样子,用胳膊肘碰碰钱阿姥,道:“鸭嘴巷那边,都是些白事铺子吧?”
钱阿姥点点头,她很少离开食肆,离开这条街,不过前个乔阿姐的公爹去世了,食肆又没开门,钱阿姥就去帮着折了半日的纸元宝,与几个姑婆胡乱闲话过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