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椿之所以只有一小把,是因为岑开致抢不过那几位婶子,虎背熊腰的都赶上张三爷了,她一个摆腰,岑开致就被弹了开去,连着阿囡两个摔在软绵绵的草皮上,春意融融,满鼻青草气,罢了罢了,索性躺着吧。
这一小把的臭椿搅进蛋液里,蛋煎炸的老一些,镬气足一些,才能震住臭椿的威武。
老天爷总是有些善心的,野菜小食次第生长,可以供人果腹尝春。
马兰头是最先从春寒里冒出来的,便也带着一点凉丝丝的意味。焯水,攥干后和香干、细笋一起切碎,加些陈醋和酱,若是自家吃,再撇一点芝麻油,捏一撮焙过的芝麻,味清而美,每一桌上必点一盘。
野菜采自天然,杂叶泥根掺杂,想吃,还得费功夫打理。阿囡一双小手比钱阿姥灵活过了,不多时就帮着择好了一篓。
每帮着做一件活计,岑开致就给阿囡一个铜子,过了春试,阿囡就要去书塾上学了,这些钱存起来,都可以做她的零用。
众多野菜之中,岑开致最喜欢荠菜,饺子也捏的愈发玲珑,荠菜饺子,荠菜馄饨,总是吃不够,阿囡见钱阿姥总是感慨腿脚不好,不然野菜何须买?便记在了心里。
临安城里的荠菜零零散散,不比山野里成片成片的出现,且一冒头就被摘得一干二净,阿囡个矮机灵,攀高趴低的,反而比大人们眼睛利,每日总能摘个三四把,卖是卖不够的,自家吃却是足足的。
只一日循着荠菜踪迹攀到瞿家墙头,一不小心翻落,摔进瞿青容怀里,就此被瞿先生留下,早了几日开始上书塾了。
阿囡呜呼哀哉,阿姥笑掉大牙。
出考场那日,瞿青容带着阿囡去接泉九,这是他意想不到的,遥遥见个青衫丽人牵着黄裙小囡,不由得心中一暖,自己也是有人盼着的了。
放榜之日,清明将至,满城细雨如烟如雾。荠菜开了白花,已不能吃了,枸杞头上附着雨珠,鲜嫩翠绿,菜农手边还多了红绿叶的苋菜,切了薄蒜片一炒,染得蒜片紫红,浸得白米粉润。
岑开致正择着,忽听见铜锣脆响,竟是放榜了。她本想挤进去帮泉九瞧一眼,却见好些富贵人家的马车歇在一旁,心下了然,这是进士榜,便没去凑热闹了。
明法科的榜单就张贴在旁边,车马稀疏,岑开致一个转身错过,反倒是回了食肆才见钱阿姥乐呵呵的说:“阿山方才来过一趟,说明日阿九要请咱们去福海楼吃饭,瞿先生不爱走动,晚间请你单做一桌送到书塾去,算是谢师宴。”
这便是中了。
“名次如何?”岑开致还是好奇。
“不晓得,中了就行。”钱阿姥替泉九高兴,这都忘了问。
明法科今朝一共取三十五人,泉九是第五人,在大理寺几个参考的小吏中当属第一,头几名都是进士科名次不高,未得官职,所以来明法科另辟蹊径的,诗书经义自然擅长一些,泉九半路出家,考不过他们也不奇怪。
陈寺卿尚算满意,点头道:“这算是有了路数,等得了正经官职,剥去吏身,也是光宗耀祖了。”
泉九这几月光混饭堂和蹭江星阔这个大户了,倒也攒下些钱,在福海楼吃一顿虽贵,但想想钱阿姥待他亲如子侄,进考场的糕饼米粮都是她和岑开致备下的,江星阔为他指明前途,几个兄弟帮他分担差使,这一顿吃又算得了什么呢?
瞿先生不愿去,说是嫌弃福海楼大鱼大肉吃得人生痰上火,口舌长疮,好似土财主,失了清雅。其实泉九知道,他是不想自己破费,便着意寻了一坛好酒,请岑开致整治几道下酒菜。
在福海楼订了明日的雅间和酒菜,泉九正准备回大理寺,心情好,马蹄声亦清脆悦耳。
‘哒,哒,哒,哒……
“吁。”泉九皱眉盯着站在树下的孙氏,孙氏也瞧见他了,扯开一张笑脸,急急奔来。
“三郎。”孙氏满脸谄媚的笑,笑得这四月天都不那么婉约轻盈了,“做梦也没想着,文曲星落到咱们家来了。”
马儿惊得退了两步,泉九搓搓后脖子,一脸嫌恶,“什么文曲星,我求求你别丢人现眼了成吗?”
“这有什么?隔壁穷秀才家,考了那么些年,地都让他吃空好几亩,也没见他得个什么功名。”孙氏笑着又挤出泪来,道:“眼瞧着就是清明了,同嫂子回家吃顿祭酒,也好告慰爹娘。”
泉九一时没说话,有些犹豫。
孙氏见状忙道:“都说清明这两日,魂魄都是能回到老宅的,你去坟头上祭拜,反而跑空了。”
这说辞倒也不是孙氏凭空捏造,泉九也确实想把这事告诉爹娘,叫他们泉下有知,也好快慰。
“什么时候?”
“就午间吧!我这就回去整治好酒好菜去!”孙氏生怕泉九反悔,赶紧走了。
见她乐得像青天白日捡了锭银子,泉九反倒心神不宁起来,抹了把脸,嘟囔道:“爷怕个屁,怕她吃了我!?”
泉九很久很久没回过老宅了,孙氏虽是个刻薄寡恩的小人,屋里屋外倒是打理得利索妥帖,一进门就见孙氏将个瘦高个的小郎推出来,叫他上别处玩去。
一见泉九,两人都愣了。
“你是阿驹吧?”离家时还流鼻涕的娃娃,如今都长得同他差不多高了。
“三叔。”泉驹点点头,又被孙氏推了一把,孙氏冲他使眼色,示意快些出去。
泉九却奇怪,道:“既是拜祭爹娘的席面,阿驹是长子嫡孙,你赶他走算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拜过了,也吃饱了,半大小子肚里没量,吃个没完惹祖宗不快,也碍着咱们说话。”孙氏笑道,上来就要扯泉九,被他不客气的甩掉。
见泉驹往外走,泉九伸手从腰间扔了粒碎银子过去,道:“叔的见面礼,你可读书?”
泉驹红着脸摇摇头,泉九也不笑他,道:“那去买些盐豆果子吃也罢,买个陀螺弹弓玩也行,别给了你娘就成。”
孙氏悻悻然缩回手,咽下话不敢说了。
泉九朝往屋里走,泉驹站在院里静静瞧着他的背影,踌躇良久,还是迈开步子往外去了。
拜过爹娘,焚过金银纸锭,泉九被拽到桌前坐定。
桌上倒还真是满当当的菜,白卤的猪嘴肉,红焖的大鲤鱼,油炸的花生米,一碟充门面的白米糕,一盘囫囵炒的菜叶子,稀巴烂的都看不出是什么菜了。
泉九的嘴角抽了抽,暗道,“还真不是谁都能吃厨子这碗饭的,这菜都炒成酱糊了。”
他正想着,就听见孙氏笑道:“这一大桌子的菜,光我一人还真整治不了,亏得我娘家侄女来帮衬。”
泉九就知道孙氏贼心不死,心中万分不爽,也不好当着爹娘的面掀桌,想想算了,叫人家瞅一眼也不会少块肉。
“来帮衬的都这手艺,啧,拿过锅铲吗?”泉九举着筷子嫌弃的绕了一圈,夹了一粒花生米吃。
门帘一动,里头的人本要出来,被泉九一句话又堵了回去。
孙氏赔笑,一进后院就变了脸,狠狠对自家侄女道:“耍什么小性子!?错过今日再没机会的了,今儿人你也瞧见了,同他那倭瓜大兄不没得比,我家阿驹就是像了他的!你是要给那个半只脚都进棺材的老头做妾,还是要嫁这青年才俊?!还以为自家跟从前似的有田有地呢!要不是我阿娘求我给你找人家,真以为我愿意替你们家收拾烂摊子。他是官门的人,又得了功名,只有往上爬,没有向下掉的,有了这个女婿,谁还敢向你阿爹要赌债!?”
孙梨花擦了擦眼泪,想起方才瞥见的那张面孔,不说多么英俊,也算白净顺眼,眼睛也大,鼻子也生得好,牙也干净,不像自家阿兄,满口污糟烂牙。
她心里是很愿意的,但瞎子也看得出,泉九是很看不上她的。
“若是,若是他不认账呢?”孙梨花只担心这个。
“他的心性我还算了解,不情愿归不情愿,到底是会娶你的。若真不肯,我就去临安府,去他书塾里,闹得他全没了面子,到底还是会乖乖回到我的手心里来。”
得了孙氏这样一句话,孙梨花放下心来,轻轻推了孙氏一把,嗔道:“那姑姑去多劝几杯呀。”
“行了,再去炒个蛋。”孙氏拿白眼瞥她,见她进厨房了,啐一口,道:“贱胚子!”
孙氏算是下了血本,酒里搁了一点闷倒牛,不敢放多了,怕迷昏了不成事。
泉九毕竟是官门里的人,对自己的酒量有些估计,只喝了三杯头就有些发闷,便觉得不对劲。
泉大的脸晃来晃去,忽大忽小,只有眼神畏缩如鼠,躲躲闪闪。孙梨花满脸娇羞的给他敬酒,一张殷红的唇,笑起来的时候唇角裂开,好像要将他吞吃。
泉九心中轰然,知道自己着了道了,忙拄着刀站起身来,踉踉跄跄的往外跑。
孙氏和孙梨花一左一右的挽住他,几乎挂在他身上,好似蛇身藤蔓死死纠缠,要将他永远困在这里。
泉大束手束脚的站在边上,既不帮他,也不帮她。
“滚啊!”泉九闻见孙梨花身上的脂粉汗酸味,几乎要哭出来。
第33章青蛳和侍疾
“阿兄!?你就看着她们当着爹娘的面算计我!?”
泉九几乎不敢相信,他身软无力,叫两个女人死命坠着,根本走不脱,而且那药性愈发上来,泉九眼前一阵一阵的黑。
泉大呐呐的不知说了句什么,跟蚊子似得,还不如个屁。
泉九脚下一滑,双膝重重一跪,竟叫两个姓孙拖回去几步,真恨不得一脑袋撞死了。
“三叔!”院门忽然开了,少年的声音嘶哑难听,吼都吼不出气势来。
泉九抬眼一看,就见泉驹把缰绳解下一甩,马儿朝泉九奔跑来,泉九使出吃奶的劲儿抓住缰绳。
泉驹也拼命帮他把两条孙氏蝮蛇扯开,手忙脚乱的把泉九推上马。
泉九回望的最后一眼,就见到孙氏狠狠甩了泉驹一个耳刮子,随后便昏在马背上,他挣扎着醒来,意识忽隐忽现,非得逼自己感受到马背的颠簸,才能放心。
不知过了多久,觉察到马儿停下了的脚步,泉九撑开眼皮,模模糊糊的看清书塾的匾额,一个滑下马背,摇摇晃晃的往书塾大门上砸。
门开了,泉九没力气,就势摔了进去,摔出此起彼伏的唧哇乱叫声。
“先生!救命啊!”
“哎呦!大傻子太重了!”
“他如今不是大傻子了,瞿阿姐说再叫他大傻子,就要罚我们抄书的。”
好几个学生给泉九当了软垫,他彻底放心了,把头一歪,吓得几个小童大叫。
晚间,岑开致备好一桌菜,同阿囡还有公孙三娘一道送到瞿家去。
小厮在给一匹眼熟的黄马铲粪球,赵婶边挑灯笼边道:“刚好给那几株棣棠布肥。”
泉九请客,来得早些才是正理。岑开致也没在意,只是第二日泉九在福海楼请吃饭时,阿山和阿田两个人古古怪怪,一个两个绷着脸,表情不自然的像是刚绞了面,又死咬着下唇不说话。
钱阿姥看得纳闷,“怎得了?”
岑开致问江星阔,道:“你训斥他们了?饭桌上别训人,吃下了不克化。”
江星阔好生无辜,阿山忙道:“岑娘子,噗,咳咳,大人没训,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没训我们,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山一笑,阿田好似也被无形的触手挠了痒,整个人笑如抽搐,两人互拧大腿,互扇巴掌也止不住。
“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啊!”
笑声一阵高过一阵,一阵癫过一阵,笑得钱阿姥与岑开致面面相觑,笑得泉九脸黑如锅底,瞥见江星阔亦微微勾着嘴角,他彻底崩溃,“大人怎么也笑话我!”
“咳咳。”江星阔干咳一声,道:“他也是遭了黑手,不要笑了。”
笑声稍滞,随后便是‘噗呲噗呲’的漏气声,两人像是被点了笑穴,怎么也停不了。
泉九气得把两人踢出门去,两人倒在门口,又足笑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歇。
“什么黑手?”岑开致不解的问。
泉九连忙打岔,“吃吃,快吃吃。”
隔了几道菜的空隙,他猛地瞥见江星阔在给岑开致说悄悄话,一个恼羞成怒,拍案而起,扁嘴委屈道:“大人实在见色忘义,怎么能把这事告诉岑娘子呢?!差点叫个女娘给办了,叫瞿先生一家知道已经够丢人了,您还宣扬!”
岑开致捏着筷子僵住,江星阔无语抚额,“我没……
“您还说!”泉九又一屁股重重坐下,眼睛里都有泪花,捏着衣襟道:“您都不晓得有多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