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皮相寡薄许多,细眉淡目,偏却长了个高挺有骨节的鼻梁,若是不笑,着实有几分孤高。
泉九打小就有些怵她,但又偏偏喜欢她,心之所向,纵死犹往,毫无道理可言。
“江大人的差事叫人使了绊子,我也被临安府给拘了,我本想告诉你一声,可又怕瞿先生听说我下大牢,更看不起我几分,就藏下了。”
“我阿爹难道是这种只听个一句半句就下定论的人?”瞿青容冷声道。
此刻的娇娘莫名其妙和上司的身影有些重合,泉九愣了愣神,忙道:“先生自然不是这样的人。”
他伸手去拿长杆,瞿青容没拒绝,泉九得了半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笑得傻兮兮,道:“这种粗活我来。”
瞿青容坐在廊下,看他忙活,依旧没什么话说。
泉九敲掉这一排,转而来到另一侧,先是瞥了一眼书塾,瞿先生在专心讲课,便有些放肆的隔着一丛无花寥落的棣棠看瞿青容,瞿青容也看他。
两相对视,倒是泉九败下阵来,红着脸抬头戳掉冰凌,轻道:“我很想你。”
瞿青容唇角微松,却好似不怎么在意的问:“是么?倒是觉不出。”
泉九有些急切,“当真想你!梦里都是你坐在一堆叫人头疼的书上。”
瞿青容抿了抿裙摆的一条褶子,似很有兴致的问:“坐在书上,然后呢?”
泉九不意叫她问了这样一句,好像有盒脂粉砸在他脸上,连头发丝都染上了嫣红桃粉的无边春色。
瞿青容又寸寸逼近,她站在四阶之上,倒是俯视他。
那梦甚是模糊朦胧,可泉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羞愧的不敢看她,白白嫩嫩的娃娃脸上满是窘迫。
只听瞿青容轻嗤一声,含笑又似谴责的道:“有辱斯文。”
泉九叫这四个字一刺,只觉得男儿价值千金的膝骨都要酥软了,若是她肯,他愿跪地求得佳人一恕。
从松涛书塾出来,孩童课间嬉闹的欢笑声渐渐模糊,泉九走了半道,眼跟前叫人堵了。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看你是想找死。”泉九说着定了定神,却见到自己兄长沧桑颓败的脸。
“阿兄?”他撇了撇嘴,讲不出什么好话来,索性不言语。
泉大更是个笨嘴拙舌的,旁人都道他木讷老实,泉九年少时本也这样以为,只将错处都推到孙氏身上。
直到那一日,他狼狈好似丧家之犬,瞿青容蹲下身,将一碗盖着煎蛋虾仁的米饭捧给他,道:“莫要总怪在女子身上,婆母催孙,难道不是公爹要续香火吗?你嫂嫂冷待自然不对,可你阿兄乃是血肉至亲,却缩手旁观,难道无错?”
“眼瞧着快过年了,回家吧。”泉大跟在泉九身后,畏畏缩缩的说,一副可怜祈求的模样,看得人心酸厌恶。
“得了吧,你也别觉得我是一个人过年可怜,阿田只有寡母,阿山只有个小妹,我们仨都是一块过年的,过了年关我也有去处,初一我去瞿先生家拜年,初二我去江大人家问礼,初三出去吃酒,初四,嘁,我跟你说这些作甚?”
年市人潮拥挤,泉九七拐八拐就甩掉了泉大,他走得急得了点,不经意踩了个小娘子的脚,对方一声呼痛,倒是耳熟。
“泉九!?这一脚踩得可真实在,罚你做苦力。”岑开致将手里大包小盒给推给他,泉九好似搂了个丰腴媒美人,歪头出来艰难道:“买的什么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不都是吃的,这些都是给我阿娘的节礼。年下怕商行太忙不接我这小主顾的托,早些送去。”
泉九瞧见一匹艳色的花布,道:“这颜色的布,你阿娘才十八啊!”
“浑说什么!”两人从人堆挤出来,皆大松一口气,“我阿娘颜色好,瞧着也不像生养过,她素来爱俏,若给送些灰扑扑的颜色,只怕要被丢进河里。”
“女儿送的总是心意,怎会丢呢?”泉九随口道。
岑开致没有回答,看着茶摊上白烟袅袅,想起她少时想给阿娘做一个攒珠勒子,只是这东西难做,一不留神就好似老人家御风寒的抹额,岑开致拿到的花样老气,做出来便也不怎么俏丽。
那天她阿娘晨起梳妆发现了一根白发,岑开致又奉上这勒子,气得她娘落了泪,最后要她赔罪不说,还绞烂了勒子解气。
作者有话说:
1.生蚝,牡蛎,所以江大人千防万防,一不小心又被滋补了。
第30章年糕与小女娘
年下,聚明商行里更是忙碌,吴先生忙得仪容不整,连簪子都歪斜了。
“先生,我……
吴先生抬眼一瞥她,挥手不知道寻哪个伙计,嚷嚷道:“把,把岑娘子的包袱信件拿来。”
岑开致有些惊喜,道:“阿娘给我寄东西了?”
吴先生见她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因家中小女与她年岁相当,心中不由得怜惜几分。
“都年下了,做娘的哪能不想着子女呢?”
岑开致这一路回去的心情都很好,钱阿姥和公孙三娘对这个一向只存在于岑开致口中的娘亲柳氏也很好奇,凑上前看岑开致解包裹。
入目是一匹颜色很好的锦缎,绯绯红云霞,散下一把金,钱阿姥拿着缎子在岑开致脸侧比了比,她一向穿得清淡素净,这颜色好似胭脂映在眼角,倒能勾出几丝媚意。
随后就是一盒匣子,才一打开,满目的金光灿灿,惊得钱阿姥道:“这金子叫给商行代为转交,未免太托大了些。”
岑开致伸手捉起一根花鬘交缠的步摇,份量便不大对,首饰空心倒也常见,只是这晃眼的光芒散去,只看这金子的成色,似也不大好。
岑开致又瞧了瞧成套的耳坠和项圈,心中微微有些失落,倒不是为着这套虚有其表的头面,只是想着若是阿娘要送首饰,为何不把阿爹早先许诺留给她的那套珍珠头面送过来呢?
岑开致无兄无弟,柳氏改嫁,带走了家中所有的财产,珍珠头面是岑父生前给岑开致备下的最后一份礼物,岑开致回明州省亲时曾看过,只是柳氏得了一套月白衣裳,正配这珍珠头面,岑开致便答应先借柳氏穿戴些时日,后来她与张申缠斗,这些事情便都不提了。
岑开致转念一想,那副珍珠头面做工精美,珍珠华彩莹润,饱满端正,阿娘大概也不敢交给商行托送。
随礼而来还有一份信,岑开致坐下细细的看。钱阿姥怕锦缎首饰放在柜台上污了,便道:“致娘,我帮你先把东西拿回房里去。”
说罢抱着东西要走,却没听见岑开致半点响动。
钱阿姥也不在意,放妥了东西再回来,岑开致已经看完了信件,将纸张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了。
“你阿娘都好吧?”钱阿姥随口问。
“我阿娘生得好颜色,回回嫁得好郎,自然都好。”
岑开致这话隐含怨怼,钱阿姥听出来了,坐定看她脸色,果然有些不快。
“怎么了?信中说什么了?”
“阿姥可还记得那日文婆子的话。”
钱阿姥想起这个便觉晦气,道:“诓骗人的,你倒上心了?”
“许也不是文婆子不准,只不过她引得不是我阿爹的魂,算得却是我阿娘的意。”
这话说完的一瞬间,钱阿姥眼瞅着岑开致的眼圈就红了。
“大半年没个只字片语,眼见着就要过年了,一页纸说教来了?”钱阿姥也是不忿。
岑开致已经咽下酸楚,语带讥诮的道:“她说帮我在临安看中了一户人家,来年寻个契机相看,再订下这门婚事。”
岑开致再为人妇,诸多桎梏,不晓得还能不能帮扶她们这对老幼。钱阿姥自己倚仗岑开致过活,只怕有失公允,纠结半晌才道:“这,毕竟是做娘的,也是不想你孤孤单单的。”
岑开致与张屈和离,柳氏便很不赞同,后来弄得那样难堪,直至岑开致下狱,柳氏只派了个老仆来探望,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一番,话里话外只嫌她丢了脸面。
钱阿姥替她收拢了锦缎首饰,留下一包她从年市上买来的年糕。
这家的糕条花样多,有长条圆条白塔座,有红糖白糖不搁糖,还有糯米粳米小黄米,总之南来北往齐聚一堂,任君选择。
岑开致买的自然是明州的水磨年糕,为了给柳氏买年节礼,午膳还没有用,气了一通,更加饿,只薄切了几片腌肉,与咸齑一通炒香了做汤底,年糕切片炖煮,捏上一撮海米,让热气稍一氲,就好吃了。
年糕片薄滑嫩,米粉面条所不及,入口微微有些粘牙,软沙沙的,一股子清淡米香,吃得肚肠舒服温暖。
只是这样简单的吃食,阿娘似乎也很少做。
年下,街面上常有乡农山民挨家挨户叫卖冬青松柏,应俗总要给个数十钱,杨松早早给食肆扎了好几捆,倒省下一笔。这人笨嘴拙舌,却是个手巧的。
因初一至初五不开市,临近年关这几日,岑开致分外忙碌,光是几间酒肆中的糖醋糟鱼就下了好些订,更何况还有百来个喜饼要做。这原是岑开致小打小闹的玩意,未曾想李才分了喜饼,倒是引回来好几桩买卖。
弄得岑开致小年夜才得了半分闲,带上一篮子鸡蛋和一双虎头鞋去看苗娘子。
“婶子不必忙了,我吃过才来的。”岑开致笑道,将鸡蛋和虎头鞋都给了李母,却将一对小小的银铃铛交到了苗娘子手里。
“给孩子带着玩的,空心的扁银子,推来推去羞煞我了。”岑开致笑道。
孩子生养的甚好,圆头圆脑肉胳膊,叼着乳就睡着了,嘴角流涎也觉可爱。
苗娘子理好衣襟,就听岑开致轻道:“可疼吧。”
“这话,就你同我娘两个说过。”苗娘子拍了拍岑开致的手,哽咽道。
“不哭,不哭。”岑开致忙道,“瞧着你虽胖了,可脸色却不大好,怕不是疼煞了,折损得厉害。”
“一日六顿的逼你吃,能不胖?一夜七八趟的醒,脸色能好才怪了。”苗娘子叹气,虚胖的面庞上满是疲倦懒惫,她不自觉去看岑开致,虽说她也婚嫁,但毕竟不曾生养,瞧着颜色同闺中少女没什么不同,原来嫁人算一道坎,生育更是。
“好歹生下这虎头虎脑的小郎,倒也有些回报。”
闻言,苗娘子轻轻眨眼,道:“什么小郎,这是个小女娘。”
岑开致微讶,苗娘子见状笑道:“你以为订喜饼就是小郎?此番也算出乎我意料,郎君他倒很喜欢小女娘,孩子刚落地时,婆母就说了几句不中听的,叫他狠斥了一番。夫君素来孝顺,从前也没有过半句重话,这是头一遭,方才你瞧我婆母还算好说话吧?她原先可不这般,惯是拿腔拿调的。”
说着,门被小心翼翼的推了进去,李才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先是踮着脚尖看了看熟睡的孩子,又对岑开致道:“岑娘子,我刚回来时,瞧见食肆门口有人站在,应该是在等你吧。”
原本觉得李才为人庸懦,苗娘子跟他着实委屈,眼下再看,倒觉顺眼几分。
“那我先回去了。”岑开致道。
夫妻二人齐齐颔首笑,她掩门时听见李才轻道:“我知道你如今看见鸡蛋就怕,晚间的蛋羹我帮你吃,你不要硬塞了,来,我买了些蜜桔,尝尝。”
岑开致想想自己对李才的两番印象,不由得轻笑摇头。
她还未归,阿姥不会熄了灯笼。屋檐下两盏薄皮纸灯笼,透出模糊的光晕,淡光随风摇曳,从那人斜斜依靠的长腿抚到肩头,就是照不亮脸庞。
倒是天公作美,割了半道月光落下,江星阔见她从里弄走出,站直了身子,手上提着两个大大四层食盒。
“庄子上送来了年货,我家中人少,也没什么亲戚要走动,给你送些来。”他说得随意,手上的食盒却好生精美,朱漆金纹,拿去定亲都合宜。
江星阔送年盘来,岑开致并不意外,莫说他,便是泉九他们也合买了几样送来。只是岑开致是真没想到荆家会送来年盘,手忙脚乱的拾掇了几样还礼,叫人过意不去。
倒是那仆妇有礼,道:“原是我家娘子存了心要结交的,倒是莽撞了。岑娘子不必介怀,日后常来常往就好。”
嘉娘准备的礼儿倒不甚多,不过很讨喜,两包金丝小枣和十来个丰润红粉的苹果,以及一个琉璃鱼缸。这鱼缸是外来玩意,岑开致从前在闺中时倒也有一个,不比这个椭圆大肚,温墩可爱。
因着这口鱼缸,岑开致带阿囡去年市上买了两尾金鲫,贵得让人咋舌。
“嘘,可不要告诉阿姥,省得她心疼。”
阿囡学着她的模样也‘嘘’了一声,刚到街角,碰见周家小女娘带着弟弟在弄堂里玩,便撒了欢跑去。
钱阿姥瞧见她手里的红果,一个张嘴想叫住,又无奈的摇摇头。
“拿了吃的去,又叫人家犯馋。周家人能生养,孩子都不怎么当回事了,又是三房住在一块,大的孩子都能说亲了,底下还一堆小萝卜头。我这几日瞧着,这俩个孩子的零嘴就是一碗冷饭,两块霉年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