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开致虽是这老幼的恩人,但到底不是血亲。
公孙三娘有些担忧的看向岑开致,怕她太霸道,逼得阿姥不许给阿囡裹足。
寄人篱下,钱阿姥也许只能答应,可等阿囡长大,谈婚论嫁,为此又埋怨上岑开致,岂不是太冤枉?
不过岑开致没有再说,也只点了点头。
这个中秋,云雾朦胧,始终不得全然的圆满。
中秋过后,岑开致又得了张家的信儿,让她见曲氏去。
每回递消息的都是个小厮,从不见内宅女眷身边的仆妇,岑开致就是猜也猜得到,这几回都是张申的授意。
能见曲氏自然是好,可又出自张申的意思,岑开致心里便有些惴惴。
张申这人素来有些古怪,说他忤逆倒也晨昏定省,说他孝顺却总是自作主张。
总之是长辈面上抓不住他的错,但细细的想来,却是一丝尊重也无,一丝敬畏也无。
自打食肆开门,张家一直都很安生,从没来闹过,岑开致心里清楚是被张申压制了。
如此这般,待他便不好太过冷言冷语的。
“说是放榜了,你家少爷考得如何?”
“已是举人老爷了。”小厮美滋滋的道,想来是得了不少的赏赐,“少爷知道您关心他,一定高兴。”
岑开致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被他说得好似自己有多么殷切盼望。
张家门口萦绕着一股炮仗的烟火气,却没有张灯结彩的,也没有人撒铜钱和高升饼,只有几个讨口彩的帮闲不依不饶的黏在门边。
张申扔了把铜子给他们,神色阴沉不愉。
“怎么了?大好的日子。”岑开致问。
见到她,张申的表情松了几分,笑道:“一个举人罢了,敲敲打打的惹人笑话。”
“这倒是,临安城的举人老爷满大街。”公孙三娘顺着张申的话道,“不如等中了进士再庆祝。”
张申脸颊肉莫名的跳了跳,像是强自在压抑着什么,依旧笑道:“不错。我也要去见祖母,一道?”
岑开致不好拒绝,只是与公孙三娘落在后边,一路上说着闲话。
“午前我给松涛书塾的先生送饭,看见个大男人给先生打手板,说什么朽木不可雕也,乐死我了。这人呐,咱还认得,猜一猜?”
岑开致想了半晌,道:“想不明,谁呀?”
“泉九!”
“他去书塾做什么?还被打手板?”岑开致想不明白。
“说是江大人让他学,想让他考明法科,得个正经的官职。”
泉九起初只是为了找份差事可以自理,免遭兄嫂的白眼,但越干越是喜欢。
他又是正经的良民,可以考科举,江星阔也是惜才,这才出言提点。
可泉九虽识字,却不是个读书脑袋,明法科虽比考进士容易,但也要考试七场。第一、二场试律,第三场试令,第四、五场试小经,第六场试令,第七场试律。【1】总之,不是泉九可以信手拈来的,只好又厚着脸皮又去寻了一位先生指点文意。
先生虽赞他不耻下问,勇于上进,可板子却一点都没含糊,打得他手肿得像猪蹄,连刀都握不住,还叫徐方一通笑话。
泉九与科考,这两个词凑在一块,岑开致觉得新奇,但想到是江星阔提议,又觉得未必没有可能。
“你们所说的这位官爷可是有蕃邦血统的那位?”张申似乎也有兴趣,问。
“不是,你说的那位是江大人,泉九只是他的手下。”公孙三娘道。
“噢?不知那位江大人是何官职?”张申又问。
公孙三娘其实不甚清楚,只觉得他官大得很。
“大理寺少卿。”岑开致简短的说。
“这官位也需得像泉九这般考上去?”公孙三娘好奇的问。
“是也不是,他是进士出身,更难一些,且官拜大理寺少卿,也不是光考了科举就行的。”岑开致倒没问过江星阔,而是无意中听泉九说起过。
张申继续走在她们前头,投在白墙上的影子晦暗如旧,道:“噢?看来是人不可貌相。”
曲氏听说张申中举,也很是开心,又埋怨朱氏没有为张申好好打算,合该说定一门亲事才对。
“若媳妇是个持家有方的,我就把账册和钥匙从你娘那讨要回来,你日后更能用得上,不必事事向她伸手,诸多钳制!”
不只是棺材本,曲氏是把心窝子都给张申掏出来了。
岑开致记得从前曲氏待张申并不十分喜欢,眼下却手牵了手说话,一副亲祖孙俩的样子。
许是张申经了变故,晓得家中只有他一个男丁支应门庭,所以成熟了?
还是曲氏病中无依,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张申了呢?
贸贸然去指摘张申的用心,岑开致有些说不出口。
回廊上有紫藤蔓延,花枝打落在岑开致发顶,她先是一蹙眉,仰脸时花顺势吻在她鼻尖。
岑开致骤然嗅得花香,无知无觉的弯眸一笑,擒着花枝对张申道:“你扛着压力让我入府探望祖母,我还未真正道谢。”
张申心口怦然,哑声道:“我知你,你知我。”
他自以为两人心有灵犀一点通,却不知岑开致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其意。
“致娘,我想扯些细布做身里衣。”公孙三娘道。
“是了,我瞧你那几身,磨得都要透光了。赵婶子手艺不错,家里又没有男人,我都是与她做的,你按着我议下的工钱给就是了。”
赵婶子是近旁的街坊,一人带大三个女儿,全靠一双巧手裁衣缝衫。
岑开致不善针黹,如今忙碌,更没工夫做了。
两人说着,就往佑圣观附近的集市走去,摊上的布匹卖得比铺面里的实惠,只是花色老旧了些,不过素白细布倒是不妨事。
公孙三娘一双大手粗糙,摸什么都一个感觉,贴在面上磨蹭又恐污了,正要扯了岑开致做个参谋,却见她定了神,叫她也不回话。
街市尾的槐树经了几场秋风,枝叶早不似夏日浓密,零零落落的槐角似干尸枯指,满树打晃。
钱阿姥正打这槐树下过,老人家瘦得干巴,像要被弄堂的穿堂阴风给生生推出来的。
“咦?那不是阿姥吗?她,她不守店来这里作甚?”公孙三娘也看见了,惊疑道。
卖布的小娘子只招待她们二人,有闲,便也探头瞧了眼,就道:“老人家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十之八九是来找文婆子问米的。”
作者有话说:
【1】《宋史?选举志》
第18章问米
公孙三娘想上去问个究竟,却见岑开致转而挑起布来,只是略板了脸。
“致娘?”
“阿姥问米还能问个甚,左右是裹脚的事,不管那文婆子怎么说,她回来总要跟咱们透个气,何必眼下就急急去逮。她虽藏头露尾像做贼,咱们也不必真去抓贼,弄得老人家不好意思,这事更难开口了。”
她说着替公孙三娘挑定了一匹布,又给自己剪了一尺檀唇布做镶边。
卖布的娘子见两人爽快,掩了口轻道:“文婆子是个名气大的,可也贪得很,茶、酒、荤、果,缺一样连门都甭想进了,进了门,相问还得添银子。你呀,回去探一探,瞧瞧老人家给她孝敬了多少?”
岑开致虽给钱阿姥开了月钱,可她也都花在食肆和阿囡身上了,文婆子绞了她那么些去,老人家估计钱袋也空了。
岑开致和公孙三娘回程时特缓了步子,到食肆时钱阿姥已将阿囡从胡娘子处接回来了,没事儿人一样问她俩要不要吃茶。
她足边一袋新糯米,粒粒短圆可爱,像娃娃肉乎乎的胖脚背。
“阿姥买了新糯米?明朝可以吃炊饭了,再去长人刘家买几根油条,我去炖些肉卤,吃时浇上去。”
岑开致起身往后院走去,假装没看见钱阿姥欲言又止的表情。
钱阿姥倒很执拗,慢吞吞跟在岑开致身后,声音轻得都要被风卷走了。
“蒸了炊饭留一笼,和了赤豆裹粢团吃。”
“阿姥向来说话声气高,今日这般低声,是怕我不愿,还是想着阿囡裹脚会受难,所以心疼呢?”
钱阿姥张了张口,皱巴老脸上犹疑不定,她拳拳一片心,全都给了阿囡,可岑开致又何尝不是为了阿囡打算,只是两人意见相左,总想说服对方。
“我今日去问米,姑爷说要裹。”
岑开致佯装不知,反而奇道:“仙婆说得真准?”
钱阿姥点点头,一脸信服,半丝怀疑都无。
“阿姥怎么不带我去?问问刘吉都把蕃商的财物放在何处?也好拿回来换了家宅,阿囡想嫁得好人,难道是一对金莲就够的?世人汲汲营营,还不是为着钱财,有副好嫁妆才是正理。”
钱阿姥叫岑开致说得呆了,半晌才连连点头,道:“我真是老糊涂,合该带了你去的。”
她已年老,干死干活又能攒下多少?难道要岑开致出嫁妆不成?!打肿了她也没这样好大的一张脸。
文婆子如此神通,她竟然想不到要这样问,越想岑开致说得越对,钱阿姥激动起来,恨不能现在就去,却听公孙三娘在外间道:“致娘,要一个梅干菜炖鳗。”
岑开致应了一声,钱阿姥也冷静下来,坐下烧火。
昨个有人上门兜售鳗鱼,公孙三娘见他不像是渔民模样,明明大男人一个,粗粗的一张脸,却生了双怯生生的鹿眼。
被公孙三娘质疑一句,脸倒是先红了,结结巴巴的解释了半天,也不知道他说了个甚。
这篓子鳗鱼也是奇怪,一身黑黄花绿,黏滑交缠,公孙三娘总觉得哪不对劲,心里吃不定,就不想要,急得那人都要落泪了。
“你这人也是奇怪,还撒起金豆豆来了。臊不臊?”公孙三娘看着心燥,道:“行了,我喊东家来看一眼。”
岑开致一打眼,笑道:“怪不得把你难住了,跟咱渔市上的鳗鱼是有些不同,临安有海湾,鳗鱼多是蓝灰色的海鳗或江鳗,再者,往日里船夫送来的都是肉滚滚的河鳗。这是山涧里的溪鳗,溪中花鳗鲡,或见游藻荇,说得就是这种鳗鱼。”
岑开致幼时同父亲在瑞安府旅居过两年,吃得都是溪鳗。溪鳗挑剔,非上好的山溪不栖,所以肉质格外细嫩鲜美。
岑开致看定了货色,对公孙三娘使了个眼色,三娘点点头道:“这些我都要了,你开个价吧。”
男人名叫杨松,卖货像是求人,低着头道:“您看着给吧。”
公孙三娘皱眉道:“愣大个男人说不明白话,你这溪鳗是稀罕些,可也没多少,就按着渔市寻常的海鳗算价给你,别说我们欺生啊。”
杨松拿着银子张口结舌,“下,下回还有,能不能再拿来?”
见公孙三娘点头,顿时喜得像个傻倭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