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药刚一喝完,他放下碗就说,王太医开的药倒是没那么苦了,他嘴角微微抿着,好像还有些开心的意思:刚刚我都没尝出什么味道。
戚长风接过碗交给碧涛,当下听得只觉得心惊肉跳:一则是小皇子已尝不出苦药汤味,最要紧的是王太医好些年前就告老了,早不在大梁宫廷里伺候。
不苦还不好吗,戚长风不敢露出声色,只动作轻柔地提起被角将人仔细裹好,大概是王太医调配药方的水平又有精进了,能叫我们小殿下痛快喝下去,也算是大功一桩。唔,你今天下午醒了好一会儿了,精神头也格外强些,我看殿下这几日身体是好了不少。
康宁只微微笑着听他说话,不言不语。过了好半晌,他面上才慢慢现出了几丝疑惑,他转过头来,苍白消瘦的脸颊上是叫人触目惊心的病容,那让他看起来甚至有几分鬼魅般苍然而醴艳的森冷,只是他眼神还是和过去没什么分别还是那样一种澄澈温软的柔情:
我怎么记不太清了长风哥哥,我是生了什么病啊?
这真是戚长风这些年来魂牵梦萦的一个称呼,此时猝不及防地听到,却叫他差点掉下眼泪。
寻常风寒罢了,他忍着哽咽勉强道,不过殿下发烧了,这两天总是昏昏沉沉的不清醒,都睡了好久了。
小皇子脑海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戚长风就近近地贴着他、陪着他,让他心里很满意,便也不再深究:那我的父皇和母妃呢?康宁鼻子一皱,是戚长风很熟悉的一个、小皇子小时候不高兴的表情,我都生病了呀,他们怎么没有待在永春宫?
在呢,戚长风捏捏他瘦巴巴的小手,他们就在东暖阁呢,他转头吩咐宫人去请帝妃过来徽帝这段时间本来政务繁忙,又兼配合着康宁昏昏醒醒的时间,三不五时的罢朝,也就趁这一会儿功夫批一批折子,赵贵妃也稍微腾出些时间来过问移交给其他宫妃的宫务,陛下他们马上就来了。
康宁人病得迷迷糊糊,也就愈发对亲近之人有了很高的需求。他昏睡醒来是不管白天黑夜的,反正睁开眼必须想见到谁就见到。好在他无非也就缠着那么几个人,他亲爹亲娘、儿时的两个奶嬷嬷,碧涛翠海,还有戚长风。偶尔他还会想起已经出宫嫁人了的永春宫前大宫女浣青,赵贵妃已是把做了母亲的浣青叫回来了,这段时间也一直住在望舒宫。
余下的人就多少差了一层了。戚长风是真怕这小东西张嘴要看到他大皇兄他到哪儿去把人找来呢。好在康宁这个小东西这时候就明明白白地分起了远近亲疏,点来点去都是那么几个人头,可着这些最亲近的人祸害了个够。
徽帝大半夜都被薅起来几次了,这会儿不过是被打断了阅览江南官员的考评,能算得了什么呢?
给人当爹不就是这样,辛辛苦苦把宝贝儿子千娇百宠地养大了,儿子自己出去找了一头猪,当爹的就因为这头猪被宝贝儿子劈头盖脸发作了一通,还得抹一把脸继续往上凑。
父皇知道,等你好了,让清河殿的王姑姑给你做糖奶糕。皇帝摸了摸小儿子的额头。
父皇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小皇子裹成了个小被子团团,病殃殃地靠在床头,满面惊奇道分明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你之前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刻已经说过了,却一次都没有吃成。
皇帝微微一笑,父皇怎么不知道?宁宁从小每次哭了、病了、闹脾气了,不都要吃糖奶糕。
就在这一刹那,徽帝突然想起了一个很久远的、与此时此刻毫不相干的一个场景。
那是在康宁只有三四岁的时候。皇帝在自己起居的殿中理政,小孩子在父亲腿边绕来绕去地玩,徽帝当时也还比较年轻,时常喜欢逗逗儿子在批阅奏折的空档,徽帝俯下身,两根手指曲起,在小儿子鼻子上快速地夹了一下,然后马上握住了手。
父皇把你鼻子拿走喽!皇帝攥着拳头吓唬小豆丁。
康宁信以为真,呆呆地扬起脸看着父亲的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然后着急地两只手往上一扑:不行!父皇还给我,不能把我鼻子拿走!小皇子那时候说话还有口水音,傻乎乎得看不出大人跟他开玩笑。
豁!小家伙真信啊!徽帝暗地里笑得腹痛,只是表面上他却勉强绷着脸,摇了摇头:宁宁的鼻子长得太好了,父皇也想要,拿过来送给父皇好不好?
不行!不行!康宁从小就是个小抠儿,我也需要鼻子的!宁宁也需要!父皇不能拿走!他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开始还只是抽泣,而后越想越难受、情绪愈演愈烈,最后两只小拳头紧握,站在清河殿的理事堂就放声大哭。
完了,收不住场了徽帝吓得抱起他百般地哄,又握着他的手摸他自己脸上的鼻子,告诉他谁也不能把他鼻子偷走。但是什么也不管用,康宁委屈害怕完了又羞恼生气,怎么说都要回去跟他母妃告状。最后徽帝实在没办法,溜溜达达抱他去找了王姑姑,让小皇子尝到了他生平第一口不在赵贵妃管控下的饮食一块甜糯的糖奶糕。
偶尔徽帝也会觉得,小儿子唯一跟他相像的地方就是他们都爱吃王姑姑做的糖奶糕。那其实是一种既不精致也不特别的点心,对于从小尊贵的徽帝来说更算不上什么难得珍馐,只是他从小吃这姑姑的手艺吃惯了,就一直惦记着这一口儿。别的儿女都不太能欣赏这带些甜味奶味的面团子,但是康宁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捡了他三哥书房里剩下的半块红豆馅都会很高兴,于是一块糖奶糕就在后来这些年里哄了他这么久。
小儿子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看起来被宠得极憨甜娇纵,其实惦记的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人、那么几件事,也比谁都重情念旧。
到了这样与阎王讨价还价的时刻,徽帝已经什么都不求了,他想但凡小儿子能坚持住,多像现在这样朝夕不分、昼夜不管地折腾他老爹一段日子,日后他想去哪里、想爱谁,想做什么都行。
可人在弥留之际,状态瞬息变化,很快地,望舒宫里这些人连被小皇子半夜折腾起来都成了奢求。
一连数日,小皇子都陷在极深的昏睡中,期间再也未曾清醒。
到了第七日清晨,康宁才终于在赵贵妃如枯槁般绝望地守候下睁开眼睛。赵云桥几乎在瞬间就发现了,她以一种极端地敏捷抓住了儿子的手,宁宁醒了。赵贵妃面上温柔地笑着,却只发得出微弱的气声。
而小皇子的状态却出人意料地好。他昏昏沉沉了那么多天,期间神智一直不知道停留在哪一段不知名的记忆里头。但是在这一日清晨,他整个人却重回了一种久违的清醒。他拍了拍母亲的手,然后目光慢慢掠过她,投向不远处的皇帝脸上。
父皇,对不起,我那天不该像那样跟你吵。小皇子神色里带上了一种渺远地哀伤。
徽帝的声音几乎是瞬间就哑了,宁宁,你恨父皇吗?他勉强问道。
康宁轻轻摇了摇头,不,我只是有点生气。我从来不恨父皇。我爱您和母妃。这一生,每一天都爱的。
那就是他能给父母的唯一的答案。那就够了。
而小皇子的视线在一殿人中飘飘悠悠,最后望向了戚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