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话,就要扶人回内室。
阮溪之的面色仍旧苍白,比起前几日却已经好太多了,抬头冲他温和一笑:“不碍事,伤口好得差不多了,我整日躺着,骨头都酸了,想活动活动。”
此时正是午后,明亮的光线从窗外进来,照着他和煦的面容,霍闲之的眼神出神一瞬,却又立马撇撇嘴,板着脸说道:“随你吧。”
扶人坐在外间的榻上后,他便自顾自地收了小桌上摊开的书信,将窗户闭上了些,然后又扭身整理起了书册。
他忙碌着平时从不沾手的琐事,眼神并不看向阮溪知,竭力当这人不存在,可尴尬的气氛足以证明他这一切做的有多刻意。
阮溪知静静坐着,眼睛随着他的身影而转动,在长久得不到回应的沉默中逐渐伤感起来。
这几日,他们二人的相处与在丹棱时完全颠倒过来。面对霍闲之的冷淡寡言,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在这段感情中,他总是习惯于接受的那一个。
他的视线游离在霍闲之身上,直至定格在他冷硬紧绷的下颌线时,心里才突然一松。
他想起在丹棱时,霍闲之在自己处理公务时捣乱,自己着恼后口不择言说他,他当时也是这样绷着脸生气,其实眼睛却不断觑着自己的脸色,试探自己的态度。
想至此,他心中的伤感消散了些。
以前总是他做小伏低地哄着自己,如今也该轮到自己哄他了。
于是,待霍闲之绷着脸从他面前走过时,阮溪之伸手抓住他的衣摆,仰头对他说道:“坐下歇歇吧,额上都出汗了。”
他语气温和,专注地看着霍闲之的目光中带着留恋与深情,是他以前掩藏在心底,从不会流露的感情。
可惜霍闲之并未与他对视,他保持着冷硬的姿态看着前方,片刻后才冷淡开口:“这府上伺候的人不知死哪去了,主子屋子都没人收拾。”
阮溪知微微颔首,知道他还在别扭,丝毫不提是他把自己院里的人赶走的事,只说:“这府上我做不得主,自然被人怠慢。”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些告状的意味。
这下,霍闲之不由狐疑地瞄他一眼,见他面带讨好地看着自己,面上装模作样不为所动,心底却有些慌乱,之前心里埋着的恼怒、埋怨不知不觉间消融。
这是阮溪之第一次在他面前袒露自己在阮府的处境。
之前他在丹棱纠缠阮溪之那么久,却从未听他说过阮府的半点不好,甚至在他偶尔嘴贱剐蹭到阮府时,都会受到他的冷脸。久而久之,他自然觉得阮溪之对家族荣耀格外看重。
若非后来他抛下自己来京城,他恐怕永远想象不到,一直光风霁月的阮溪之竟然过着这样的日子。
或许是看出了他这一瞬的惊讶,阮溪之立马打蛇随上棍,“这次若不是你来得及时,我在这些刁奴手上,恐怕早就……”
见霍闲之听到这儿后脸色变得难看,阮溪之及时停下,抓着他的手用力,让霍闲之转过身来。
“真的,谢谢你。”
阮溪之双眼炯炯地看着他:“谢谢你还愿意来救我。”
这场预料之中的对话终究还是来了,霍闲之心里一瞬间不知是什么滋味,委屈、庆幸、后怕……种种复杂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哪怕极力隐忍,他的眼眶也有些微微发热。
他的手臂被阮溪之纤长的手指抓住,被紧握的触感让他漂浮许久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处,他克制着将人揽入怀中的本能,抬眼看向他,心里有许多的话想说,开口的瞬间却成了一句喑哑的质问:“所以,你当初为什么要抛下我?”
为什么要那么决绝地离开,为什么宁可伤害我也要回到这个地方?难道说,与你的母亲、姊妹相比,我就该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吗?
霍闲之轻轻拨开他的手,认真地等一个回答。
阮溪之的手无力垂下,面色在听到他的质问后变得惨白,眼神空白黯淡,似乎这句话将他带入某种极致的痛苦之中。
几息之后,他的眼眸微微闪烁,回望向霍闲之,无力垂下的手抬起,抓住霍闲之冰凉的指尖。
嘴唇翕动几下,最后还是摇摇头,“我也说不清。我以为……我没有那么重要。”
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别人或许摸不着头脑,霍闲之却是骤然收回手,转身怒目看他,在油然而生的愤怒中一掌拍向榻上的小桌,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鬼话!”
他应该是气极了,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着阮溪知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阮溪知突然想起那日决裂时的场景,心中一急,站起身想上前看他,却见霍闲之闭了闭眼,声音沙哑道:“我当初……当初的那些,都是喂了狗了,是吗?”
他说着,目光沉重悲哀地看着阮溪知。
阮溪知连忙上前,抚着他的胸口,急声说道:“你听我说完!”
霍闲之转头,脸色阴沉如水地盯着他,似乎再听到一句刺耳的话,就要把他一掌拍死一般。
阮溪知吞咽一下,勉力镇定下来,将人拽至榻前坐下,长舒一口气后,才回想起当时那段迷茫无助、自卑忧虑的时期。
在丹棱的日子,是他二十几年岁月中过得最……不一样的时光。
对,就是不一样。
在去丹棱之前,他一直觉得日子是一成不变的,每一日都是前一日的复刻。
考取功名前,他日日卯时起来读书,三餐时用饭,就寝时歇息,除了应付阮霁偶尔兴起时的抽查会招致一顿责罚外,日子平淡重复。
等到为官后,每日的要做的事更改一下,继续着不断地重复循环。这种重复,或许就蹉磨完人生几十载了,那时候的他这样想着。
直到他去了丹棱,被霍闲之缠上。
第一次见面,是他初去丹棱拜访上司的时候。他被霍府管家带着入府时,身后忽然哗啦啦来了一群人,动静热闹。
他正回头看,就和身后的颀长身影撞在一起,那人走得太快,冲击下,他站立不稳地向后退了几步。
被管家出手扶住的同时,他听到耳边传来一声闷哼。
“公子!”那伙人中,也有人上前稳住那人踉跄的脚步。
阮溪之抬头,就见来人与他年纪相仿,长相俊美,石青色衣衫在月白腰封中收紧,显得腰身细长窄瘦。他的目光不自觉多停留几眼。
“无事,”那人挥开下人,拍拍衣服,抬眼看向他,目光寻常。接着又转头问管家,“这是谁家的?”应当是将他当作丹棱哪家府上的公子了。
“这是新上任的同知,京城来的。”管家连忙介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