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1 / 2)

小伙计成天迎来送往挺愿意搭话,为人也本分厚道,又作兴崔老道这样的出家人,虽说腿有点儿瘸,却也仙风道骨谈吐非常,当下把地方上的情况给崔老道说了一遍。打把式卖艺变戏法跑江湖的进了太原城,大多在关帝庙门前做买卖,那是城中最热闹的去处,干什么的都有,地保姓什么叫什么,上哪儿能找着他,怎么个脾气,怎么个禀性,事无巨细都说到了。

崔老道谢过小伙计,离开面馆前去拜见地保。问明白地面儿上的规矩,他是有师承门派的火居道,随身带有箓书,可以让当地的道观给他作保,说好了到日子有一份孝敬,地保当然也不会为难他,这才去关帝庙前摆摊儿。关二爷温酒斩华雄、杀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死后被世人奉为关圣帝君。山西太原城中的关帝庙,大大小小二十七座。咱说的这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庙中香火鼎盛,门前百业齐聚,说书算卦、相面测字、打把式变戏法,各路江湖买卖,干什么的都有,当真是热闹非常。崔老道不能抢别人的买卖,人家有摆卦摊儿的,自己就不能跟别人一样,得找没人干的。俗话说“艺多不压身”,崔老道肚囊宽绰,蒙钱的法子有的是。他在地上铺了一块白布,摆放一个签筒子,筒中六十四根竹签,分别对应文王六十四卦,各有卦名卦词。自己找了几块砖在后头一坐,等着买卖上门。他这个买卖叫求签,也叫摇卦。崔老道白天卖卦,夜里在关帝庙借宿,为的是三件事:其一,降妖捉怪必须有一个命硬之人,仅凭他崔老道可不成,须借摇签卖卦找出这样一个人;其二,关帝庙前热闹非凡,可以在此打探消息,太原城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也瞒不过他;其三,崔老道嘴太馋,关帝庙前有的是好吃的,还别说什么七大碟八大碗、平遥的牛肉、大同的兔头,单是各种面食,你一天吃一样,连吃三个月都不带重样的,崔老道打削面馆门口一过,哈喇子就能流下二尺长。

虽说崔老道初来乍到,脚踏生地、眼望生人,买卖倒是不错,因为摇卦的就这一份,以前从来没有过,来往的行人看着新鲜。崔老道又会招揽生意,摆好了卦摊儿,手拿一根树枝子,低头在地上画,一边画一边唱:“画山难画山高,画树难画树梢,天上难画仰面的龙,地下难画无浪的水,美貌的佳人难画哭,庙里的小鬼儿难画笑……”引得过往之人驻足围观,想看这位耍的什么把式。崔老道却不抬头,拿眼瞟着前边有多少只脚,一个人两只脚,数了数脚丫子,估摸围了几十个人了,他猛一抬头,胡乱点指其中一位:“无量天尊,贫道等您多时了!”当时就能把这位说蒙了,这一手儿叫“韩信乱点兵”,也叫“迷魂掌”。这位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当时就愣在那儿了,心说:你等我干什么,咱俩认识不成?崔老道再拿江湖话一绕,基本上就跑不了了,十个人之中少说也得有七八个上当的,过来掏几个钱抽上一签,崔老道就开张了。

崔老道这一筒六十四支卦签,仅有三支大吉、三支大凶,轻易地抽不上来,通常是说吉则吉、说凶则凶的平卦,怎么说怎么有,这就好骗人了。

看这位肥头大耳、满面油光,身上穿绸裹缎,两只手伸出来明晃晃十个大金镏子,摆明了是有钱的主儿,这样的最好办,抽出什么签都往好上说,给这位说高兴了,免不了多给几个赏钱,这一天就够吃够喝了;反过来,赶上抽签的是个穷人,看得出面黄肌瘦、三五天没吃过一顿饱饭,脑门子都饿绿了,俩眼珠子发凝,这样的主儿腰里顶多有几个铜钱,求签问卦无非是想转运。崔老道不用问也知道,穷人三大愁,一是没钱,二是没钱,三还是没钱,那就指给他一条“发财”的明路,这位信以为真,立马把身上的钱全掏给了崔老道。他却不想想,如若真有“明路”,崔老道为什么自己不去?这就是所谓的江湖伎俩。当时的太原城没有这路生意,老百姓瞧着新鲜,议论纷纷,都觉得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外来的老道肯定也错不了,一来二去传开了,都说崔老道的卦灵,前来求签算卦的人络绎不绝。崔老道也没少捞钱,成天足吃足喝,太好的吃不起,上顿刀削面、下顿刀削面,打个嚏喷从鼻子眼儿里往外甩面条。虽说吃喝不愁,但是来到太原城这么多日子,一直没找到八字够硬的人,却也不免心焦。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崔老道在关帝庙前摆好了摊,等到看热闹的人围拢上来,他猛然间一抬头,看见人丛中有这么一位,三十来岁,身子挺单薄,脸色苍白,眉宇之间隐隐约约有一层黑气。崔老道心说:得了,今天拿你开张了。当场点手一指:“说你呢,不用看别人,贫道等的正是你!”

这位一脸茫然,转头往两旁看了半天,见两边的人也都看他,才知道崔老道爷叫的是他,这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双手抱拳行了一个礼:“道爷,你与我素不相识,等我干什么?”

崔老道一听心里有底了,这买卖成了,如果换一位明白人,直接来一句“你甭等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他就没话可说了,因为这话没法接。可这位是个棒槌,不明白崔老道的纲口,这句话一接,就算搭上了,后边就全跟着崔老道的套路转了。

崔老道笑道:“不错,你我二人萍水相逢,贫道我却看得出,你是个积阴德的人,做的行当是三长两短……”他将最后这几个字拖得很长,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瞥见这位脸上变颜变色,阴晴不定,两个眼珠子左右乱摆,心知又蒙对了,这叫“转睛则有、定睛则无”。如果这位听完了直愣愣地看着他,崔老道就得改词。书中代言,什么行当“三长两短”?说宽泛了,是在死人身上挣钱的,“三长两短”暗指棺材,因为捆棺材的皮条横三竖二。其实崔老道不知道此人是干什么行当的,只不过看对方面带煞气,身上有股子漆皮木料的气味,就把话往这上边引,没想到还真蒙上了。即便没蒙上,他也能拿话往回找。天底下三百六十行,他都能往“三长两短”四个字上套,还都能说出道理来,这就是走江湖卖卦的本领,没这两下子吃不上饭。话一出口见来人一脸吃惊,崔老道更有底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此人,这个人的两只手又白又细,不是干重活儿的样子,指甲缝中有颜料,身上穿得也齐整,虽不是穿绸裹缎,至少没有补丁,提鼻子再一闻,漆皮味儿还挺重,当下说道:“如果贫道没看走眼,阁下是一位画棺材的漆匠。”

这位真是个画棺材的漆匠,一下子被说中了,对崔老道佩服得五体投地。以前讲究提前准备寿材,因为“棺材”有两个意思,这俩字得分开讲,人死了之后叫“棺”,人还活着的时候叫“材”。上的漆一年刷一遍,这么刷出来的漆皮不仅好看,而且厚实,埋于地下还可以防潮、防蛀。大户人家还得请匠人在寿材上作画,凭这路手艺吃饭的称为“漆匠”。干这个活儿不仅挣的钱多,还非常受人尊敬,是旧社会比较吃香的几个行当之一。手艺高明的漆匠,可以按照主家的情况画棺材,比如这家至孝,便在棺材上画“二十四孝”,到了阴间,阎王爷见是个孝子,必定不加责难,还有封赏;再比如这家八辈子种地,家境不错,可没出过一个念书识字的人,扁担倒了也不认得是个“一”,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就得让漆匠在棺材上画文房四宝,保佑后代儿孙出几个念书人,改改门风;或者这家主人羡仙慕道,成天在炉中炼丹修行,就得往棺材上画八仙过海,比喻得道飞升。最多的还是描龙画凤,并且以画龙最难,棺材上的龙“鼻要阔、角要冲、鳞要细、须要动”,画好了活灵活现,真可以说能从棺材上飞下来,画不好就成泥鳅了,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那不是添堵吗?画凤也要画“飞凤”,身披五色霞光、周围百鸟环绕,不能画成土鸡,让人看了膈应。咱们说的这位漆匠,看年纪三十上下,正是独当一面的岁数,他这个行当吃喝不愁,却不是大富大贵,这样的卦最不好算,往哪头儿说都费劲儿。

崔老道眼珠子一转有词儿了,先是奉承了几句,说画棺材积阴德,久后必当富贵,紧接着话锋一转,问这位的姻缘。这叫探口风,姻缘找不出岔子再问别的,一步一步套他的话,不愁找不出破绽。人生在世,无论穷通富贵,总有为难着窄之处,知道你为什么发愁,后边的话就好说了。

这一下正问到漆匠的短处,此人想媳妇儿都快想疯了,做梦都是这件事,干他这一行的虽说受人尊敬,却整天和棺材打交道,谁家有闺女愿意许给他?门不当户不对长得不好的,他又看不上,穷嫌富不要,两头儿够不着,三十好几了仍是光棍儿一条,出来进去就一个人,自己吃饱连狗都喂了,躺被窝里连个说话的都没有。此时让崔老道一句话问到了点子上,心下更是佩服,以为碰见活神仙了,急忙恳请崔老道指点一番。

崔老道一看说中了,心知这是到嘴的鸭子了,今儿的饭辙又有了,于是捧起签筒子让漆匠抽一支签。

漆匠咽了咽唾沫,两只手在衣襟上使劲儿搓了搓,小心翼翼接过签筒,摇了三摇、晃了三晃,“吧嗒”一声掉出一支卦签。他赶忙捡起来,用两只手托着,毕恭毕敬递到崔老道的面前。

崔老道本想蒙几个钱,上馆子吃刀削面去,这也出来大半天了,肚子正饿呢,没想到一看卦签大吃了一惊。这是支红头签,此签上上大吉,卦中四个字“鲤鱼化龙”!

第六章 大闹太原城(中)

崔老道来到太原城多半个月,在关帝庙门前摆下“文王六十四卦”,使出“韩信乱点兵”的江湖手段摆摊儿卖卦,除了填肚子之外,只为了找一个命硬之人,以便助他降妖捉怪。这天来了一位画棺材的漆匠,崔老道本想蒙几个钱把来人打发走,他好吃刀削面去,怎知漆匠从签筒中抽出一支卦签。崔老道接过来一看了不得,“文王六十四卦”虽是江湖上骗人的买卖,却也有几分灵验。这六十四支卦签分别对应六十四卦,多为中上、中平、中下之卦,红头的上上签仅有三支,非得是八字够硬、命里有福的人才抽得中,这可不多见。漆匠抽中的正是其中之一,此卦名为“鲤鱼化龙”。这一卦有讲,说的是一条大鲤鱼被网惊到,在龙门下一跃而过,化身为龙,主飞龙在天,乃是大吉之兆。正所谓“鲤鱼化龙喜气来,口舌疾病永无灾;愁疑从此都消散,祸门闭来福门开”。这支红头卦签上上大吉,竟让个画棺材的抽了出来。

崔老道一直坐在卦摊儿后的砖头上,看罢这支卦签,站起身来整了整袍冠,对漆匠深施一礼:“贵人,贫道贺喜了。”按江湖上的规矩,遇上抽中三支红头卦签的,都得给人家道喜,趁机也能多讨赏钱。

漆匠也知道此卦上上大吉,心下喜不自胜,真以为自己的时运到了,该当天上掉馅儿饼,让他连娶媳妇儿带发财,这一下全齐了。当场给了不少卦金,又把崔老道请到一个小饭馆,点了几个菜,烫了一壶酒,拜托崔老道好好指点一二,到底如何才能娶上媳妇儿,抱得美人归?

三杯酒下肚,还没等崔老道开口,漆匠先倒了一肚子苦水儿。他这个行当挣的钱够吃够喝,在外边干活儿也挺受人敬重,可是真不想干了,因为挣的是个辛苦钱,发财可指望不上。况且画棺材这个行当好说不好听,终究是挣死人的钱,尤其是三十多了还娶不上媳妇儿,已然受不了了,求崔老道给他指一条明路,改改行、换换门风,有没有身不动膀不摇就能发横财的行当?

崔老道心说:你当真是白日做梦,有那买卖我自己早去干了,还等你来问我?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么说,略一沉吟,对漆匠说:“你命中是该有一场大富贵,能否鲤鱼化龙在此一举。不过贫道我可不敢担保,怎么呢?富贵险中求,怕你没胆子去拿……”

漆匠眉毛一拧,眼珠子一瞪,拍胸脯子告诉崔老道:“道爷尽管放心,咱从小跟师父学手艺,棺材里睡觉那是家常便饭,不知道什么叫个怕。只要发得了财,娶得上美人,没有我不敢做的!您就直说让我干什么吧!”

崔老道点了点头,他来了半个多月,等的就是这么一位。为了找出躲在太原城中的妖怪,必须借胆大命硬之人再取一件法宝。他自己不敢去,自知没那个命,因为谁得了这件法宝,谁可以大富大贵,站着吃躺着喝,一辈子享不尽的富贵。到时候别说娶媳妇儿了,整个太原城的姑娘都随便你挑,三妻四妾不在话下。但是稍有闪失,就得把命搭上,后悔可也来不及了。画棺材的漆匠抽中了“鲤鱼化龙”的卦签,可见他命中该有一注大财,够得上鱼龙变化。崔老道指点漆匠:“你依贫道所言,出了太原城往东走,有一座乌金山。深山绝壁上有一个山洞,洞中有很多古灯,什么样的都有。那些灯再好你也别拿,只找一盏最不起眼儿的小红灯,你把灯取回来,下半世的荣华富贵……不求自得!”

漆匠听崔老道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也是不明所以:“道爷您是说,我下半世的大富大贵,只需上乌金山取一盏灯?那不是手到擒来吗,又有何难?”

崔老道说:“先别着急,等我把话说完了再走不迟。此一去不仅山高路险,洞中还有看守宝灯的山鬼,可以说凶险无比。贫道给你一张五雷天师符,揣在怀中不可离身,保你往来平安。找到宝灯赶紧下山,切记不可耽搁。”

漆匠依言揣上五雷天师符,拜别崔老道,回去备齐水粮绳索,转天一早直奔乌金山。此山又名龙王山,山势北高南低,层峦叠嶂,林涛呼啸,常有紫雾缭绕,平时罕有人至。漆匠按崔老道指点的方位,一路东去,找到深山中的一个洞口。

找是找着了,进去可不容易。这个山洞位于峭壁之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漆匠不过是一个画棺材的,想爬上去势比登天,只有先到山顶,放大绳把自己顺下来,方能进得洞去。漆匠想着发财娶媳妇儿,早将“怕”字忘到了一边,有这一口气顶着,脚步如飞往山顶上走。无奈山路崎岖陡峭,到了山顶天色已黑。漆匠等不到天亮,心想洞中不见天日,难分昼夜,半夜进去也没什么分别,当下找了一棵一抱多粗的老树拴上大绳,拽了几下拴得挺结实,便将另一头扎在腰里头,伸胳膊蹬腿没有半点绷挂之处,将长绳抛下悬崖,顺绳子溜到洞口。但见洞中漆黑一片,深不可测。

漆匠点了一支火把,借光亮摸进洞中,山洞忽宽忽窄、起起伏伏,越走越深,走了半天也没看见崔老道说的宝灯。心里纳闷儿脚底下却没停,又往前走出一段,见到一座宫殿的大石门。漆匠暗暗高兴,也埋怨崔老道只说半截子话,不知什么人在深山古洞中造的宫殿,想来宝灯就在其中。他走到宫门近前,但见石门虚掩,心想:我是来取宝的,可别惊动了宫殿中的东西,于是蹑手蹑脚顺门缝溜了进去。大殿中灯火通明,亮同白昼,飞檐斗拱、金砖碧瓦,亮闪闪夺人二目、黄灿灿扰人心神。漆匠不曾见过这等景致,心想:皇上的金銮殿也不过如此,只怕是到了神仙窟宅!

正当漆匠惊奇诧异之际,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听声响是个女子,穿的木底绣鞋,踩在大殿金砖之上声声脆响,分外悦耳。旧时只有女子才穿木底鞋,讲究的还要把木底镂空雕刻,或是一朵牡丹,或是一枝红梅,里头放上香粉袋,走一步留下一个香粉雕花的足印,一般人可穿不起,光香粉就得多少钱?漆匠循声望去,就见大殿柱子后面转出一个绝色女子,身穿大红罗裙,高绾美人头,横插一根金簪,上带九连环,走起路来环佩叮当,清脆悦耳,真如风吹荷叶、雨打芭蕉。往脸上一看更了不得,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不为过,比画上的美人儿还要俊俏。漆匠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一时间看直了眼,愣在当场手足无措。美人儿抿嘴一笑,眼角眉梢说不尽的万种风情,又对漆匠盈盈下拜:“大王,臣妾在此恭候多时了。”美人儿一开口,当真是莺声燕语,仙乐也没这么好听,听得漆匠身子发酥,愣了半天才缓过来:“你我素昧平生,姑娘为何如此称呼?”

美人儿说:“大王有所不知,你我二人前世之缘未了,而今当在洞府中厮守终身。”

都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可是从古至今,坐怀不乱的能有几人?多少英雄豪杰都折在这上头了,又何况一个漆匠。听完美人这一番话,漆匠魂飞天外、魄绕九霄,有美貌佳人相伴,死在这儿都愿意,还要什么宝灯。此时色心一起,十匹骡子八匹马也拽不回头。漆匠和美人儿宽衣解带入罗帷,天师符离了身,他就变成了妖精的点心。崔老道该嘱咐的都嘱咐了,却只忘了一节——漆匠三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儿,让这个光棍儿汉进山取宝好得了吗?

再说崔老道在太原城苦等漆匠,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眼皮子倒是一直跳个没完,心知此人有去无回了。也怪自己想得不周全,本以为再找一个命硬的人还得费一番周折,怎知没过几天,又有一个人抽出了上上签。崔老道一看这位的八字更硬,这一签叫“天官赐福”,跟“鲤鱼化龙”不一样,乃天降富贵。抽中这支签的是太原城外一个猎户,也是一个“倒霉上卦摊儿”的主儿,身上没别的手艺,祖宗八代均以射猎为生,长年累月钻山入林,看山神老爷的脸色吃饭。

打猎的大致上分两路,头一路叫“射猎”,用的是弓箭鸟铳,大到獐狍野鹿,小到野兔山鸡,没有不打的东西,赶上什么是什么;另一路叫“套猎”,下夹子、设套子,专取皮货,也就是狐狸、黄狼这类皮毛值钱的野兽,卖皮子赚钱。套猎首先要保证不伤皮子,整张的兽皮划上一道口子,价格会跌十几倍,那就白忙活了。另外还讲究拿活的,活剥的皮子最软,价格也最贵。

抽中“天官赐福”一签的猎户,家里有杆土枪,常年在太原城外的山上射猎为生。虽说是祖传的行当,可到了他这一辈儿不行了,也不知道是山上的野兽少了,还是时运不济,靠这杆猎枪活了半辈子,愣是没吃饱过。活到如今还没饿死,真得说是祖坟上冒了青烟。眼瞅入了冬,离年关不远了,媳妇儿孩子连件像样的棉衣也没有。无奈之下也去放夹下套,想趁寒冬腊月套一只狐狸。冬天的狐狸皮最厚实,卖的钱也多,到时候剥下狐皮来一卖,一家人能把年关对付过去。但是隔行如隔山,什么事儿外行也不行,即便都是打猎的,下套子和放枪可全然不同,下套的时机、地点,连风向也有门道,失之毫厘往往差之千里。这个猎户只能照葫芦画瓢,内中的门道一窍不通,能逮到狐狸才怪。

接连十几天,猎户下的套子上连根兽毛儿也没有,这一天垂头丧气往山下走,听见百步开外的干草丛中有些响动。别人或许听不到,打猎的耳朵不一样,一听这个声响,就知道这是野兽,赶紧把枪端在手上,蹑足潜踪一点点往前蹭,俩眼紧盯草丛中的情形。突然“呼”的一声,乱草深处冲出很大一只野兽。打猎的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寒气,心说:完了,怎么赶上这个东西了!原来是一头野猪,全身乌黑、背生鬃毛、口出獠牙、四蹄硕大,黑乎乎跟个小山包儿似的!猎户全身上下抖若筛糠,险些尿了裤子,手上的枪都端不稳了。常言道“一猪二熊三老虎”,老虎虽是兽中之王,凶猛却排在猪、熊二兽之后。尤其是深山老林中的大野猪,可以长到七八百斤,向上龇出的獠牙犹如两把尖刀,成天烂泥中打滚儿、松树上蹭痒。松树皮里黏稠的松树油子,会被野猪蹭得满身都是,又在地上连拱带滚,使皮毛上的松树油子沾满了泥土,形成一片片的铠甲。如果野猪全身上下都“挂了甲”,比真正的铁甲也不多让,皮糙肉厚横冲直撞,山中的猛虎也怕它三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有人敢去招惹它。除非山中猎户成群结队、纵鹰走犬,才会围猎野猪。如今让这个打猎的一个人面对面撞见一头大野猪,那是倒霉到家了。正所谓“迎面不打猪,背后不打熊”,野猪冲起来不管不顾,即使被打中了要害,只要还有一口气儿,照样会往前冲,那真叫碰着死、挨着亡。

打猎的眼前这头野猪,是头公的,山中行话叫“跑卵子的”,极为凶猛,挂了不下七八百斤的一身甲,龇牙瞪眼、目露凶光,后背上的鬃毛根根直竖。见到对面有人,便低头冲将过来,登时地动山摇,带起一大片尘土,如同脚下生烟一般。打猎的但觉得劲风扑面,急忙搂火儿开枪,这是从前膛装填火药和铁沙子的土枪,一膛铁沙子打出去,都嵌在了野猪的皮甲上,不但没打死,反倒打惊了,红了眼要来拱死打猎的。

打猎的手上这杆枪,只能打一响,再打还得往里头填火药装铁砂,此时还不如烧火棍子好使。手上也没有别的家伙了,他迫不得已,两膀子一使劲儿,对准野猪把猎枪扔了过去。挂了甲的大野猪连枪子儿都不怕,岂会在乎这玩意儿?一甩头将猎枪崩出老远,撞在山石上折成了两截。打猎的见势不好,手忙脚乱爬上旁边的一棵小树,可他心里也明白,上了树也得死,这么粗的树,野猪一下子便可拱断。本想闭目等死,怎知那野猪冲得太狠,一头撞断了树,却收不住势,又往前冲出几丈远,直接掉下了深涧。纵然是皮糙肉厚挂了甲的野猪,掉到悬崖峭壁之下,摔下去也成烂菜瓜了。打猎的捡了条命,可山涧极深,人根本下不去,无从去找那摔死的野猪。倒霉不耍单,送到嘴边的鸭子飞了不说,他那杆猎枪也断了,心里头要多懊糟有多懊糟。回到家中别扭了一宿,觉也没睡着,转天一早揣上两个铜子儿,垂头丧气地进了太原城,想求上一卦寻条生路。

崔老道一瞧这个打猎的抽中了“天官赐福”,正是一个胆大命硬之人,就把说给漆匠的话又说了一遍,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又画了一道天师符让打猎的贴身带上,转天前去乌金山取宝。

打猎的吃不饱穿不暖,但是成天钻山入林,翻山越岭是家常便饭,为了能够发财,转天一早就上了乌金山。他和之前的漆匠一样,顺绳子下到洞口,在山洞深处见到一座宫殿。打猎的为人粗鲁,上前一看石门虚掩,他是推门便进。来到秦砖汉瓦的大殿之上,迎出一个美人儿,仍是那番话,百般献媚、千般勾引。打猎的比漆匠年长了几岁,又是有媳妇儿的人,“色”字上并不如何吃紧,加之前半辈子穷怕了,进山只为取宝,回去发了大财全家人共享富贵才是真的。况且来之前听崔老道说过,看守宝灯的不是人,不论它如何变化引诱,千万不可上当,否则小命不保。他也是有老小在家的,若有个缓急,可不是耍笑的,于是弯弓搭箭,让那个美人儿带他去找宝灯,敢说一个“不”字,先吃爷爷三箭。

美人儿见打猎的不吃这套,只好带上他来到后殿,打开殿门往前一指:“华光亮处即是宝灯,汝当自取。”

打猎的往前一看,不远处果然有华光瑞彩,当即迈步而入。走出几步再一回头,身后哪有什么宫殿,仍是黑漆漆的山洞,但觉心下一凛,方知崔老道说的没错,多亏没有上当。打猎的发财心切,直奔光亮而去,不觉行至山洞尽头,到地方一看傻眼了,可不是老道说的只有几盏灯,黄澄澄的是金子、白花花的是银子,什么叫珍珠、哪个是翡翠,珊瑚、碧玺、玛瑙、象牙,堆得跟山一样,晃得他眼都睁不开了。打猎的梦中也不曾见过这些珍宝,名字都叫不上来。后悔没带条大口袋,只得脱下棉衣,铺在地上当包袱皮儿,双膝跪地,一把一把往里捧。起初装的是银元宝,五十两一个的银元宝装了满满一下子,裹好了一想不对,银子哪有金子值钱,山洞中的金子都是一条条的大黄鱼,这得值多少钱呢?忙又脱下夹袄,往里边装金子,装完一拍脑门子,还是不对,我得装明珠翡翠,那才是最值钱的,拿出去得换多少金子?于是扒下里衣,拣选上等明珠玉器,又是裹了满满当当一包袱。他光膀子拎上三个包袱正要走,猛然记起老道还让他取一盏宝灯,心说:这老道也是糊涂,这么多的金珠宝玉不要,偏要一盏破灯,那能值几个钱?我把这些金银珠宝带下山去,分给他些许便是。不过转念又一想,他入宝山发大财全凭崔老道的指点,崔老道既然说一定要这盏灯,我也应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别回头崔老道瞧我发了财眼热,还想分我一半走,那可不行。不如把宝灯带出去,堵上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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