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紧了拳头,王陆摸出坤山剑,剑光破云,洒下一丈光明。
那五蕴峰后,黑云浮动旋转,如同碧海之上一场龙卷,而在那云海漩涡中心,王陆看见可与太阳争辉的万丈血红,以仙山为心,猛地爆开。
所有人都听见一声惨叫,听得人汗毛直立,毛骨悚然,好像这喊叫之人正被人剥皮抽筋,开膛破肚。
王陆认得那个声音,他几个时辰之前才冷冷问过王陆,你以为我苦心经营,演这么一出大戏给你看,就是为了逗你玩的吗?
还为了什么?
王陆想不明白,也不容他多想。那红光里黑气卷着云海翻滚,七峰几百位弟子应声而动,瞬时间几百支飞剑挑开这天上凶兆,破血光,化魔气,直奔五蕴峰上而来。
王陆只能看见封魔柱上,那个红光里的素色身影垂着头,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般。
而刚刚的压城黑云似乎在吞噬着漫天的红光,最后凝成一个遮天的鬼影,甚至比那生峰之上盛京仙门的主殿还要大上一倍。
“小海…”
王舞见王陆有往那封魔柱前走的迹象,一把按下他肩头,“现在不能过去。”
“师父,小海。”
“我知道,我也想救他,但是现在不能过去。”
“我要是你,”灵剑派弟子与盛京仙门弟子立于封魔柱两侧对立,人头攒动之中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冷清孤高,二两拨千金一般分开这弟子们化成的白衣人海,却是个女子,一声黑衣,手中拿着一柄乌涂重剑,“就听你师父的,现在不要过去。”
“你谁啊?”王陆没什么好气,他现在眼前只剩下封魔柱上那个影子,剩下什么也听不到,也看不到,世间万物皆化成他耳边风声,扰得他无法静心,也不能静心。
“盛京仙门,掌门座下亲传弟子,琼华是也…说起来,那封魔柱上绑着的人,也算是我半个师弟。”
十
琼华修盛京仙法、三位一体,外加一套姹紫嫣红。她上盛京山那年约莫十六岁上下,穿着一身爹娘精心准备的绛紫色裙子,背着个和她细瘦身材丝毫不搭的巨大包袱,一步一阶走上了盛京仙山。
那年的盛京的升仙大会群贤毕至,十人之中就有一位皇子公主,二十人中说不定就有一位太子亲临。老掌门河图坐在那百级玉阶之上淡漠地看着下面这些仙缘浅淡的高官显贵,如同看着一群会走的萝卜白菜。
隔了半个时辰,天月走出,示意河图掌门该从今年的底子里选出一位亲传弟子了。这仙门五绝可当其首的修仙大能斜倚在那掌门之座上,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伸一指一点,就她吧。
从此,琼华开始了漫长无期的闭关修炼,斩断俗世尘缘,不念则不贪,不贪则无嗔,无嗔则不落痴境。等到她彻底抹掉身上天生三毒之后,这位不富不贵的琼华仙子已经能不出戮仙剑就打遍天下各派首徒而无敌手了。
海云帆上盛京仙上那年,琼华其实并未在场。她只是在冥想打坐的时候在她那片万籁俱寂的识海中听见某个过路人说了一句,今日水月真人收了个新徒弟,天资过人,一个月学成了万鬼噬心大法。
琼华冷笑,“王陆师弟可知道,这套功法为何叫万鬼噬心?”
王陆看着那混沌妖王破封而出、盘旋在九天之上,似能吞城纳海的庞大身影摇头,“不知。”
“所谓万鬼噬心,就是要修炼之人先走一遍这万鬼死路,尝一遍七情六欲、生离死别、八苦焚心之痛,方能功成,若是连这无边炼狱都不敢下,又怎么能叫万鬼噬心呢?”
王陆一怔,趁着他愣在当场的功夫,琼华接着给他讲下去。讲海云帆是如何通过层层试炼,又是如何一遍一遍被天月、水月问心问灵才能被信任,最后讲到虚丹破境,讲到天降雷劫。
琼华出关之时,只听到了雷鸣电闪,一道接着一道,落在死峰之上。她寻着雷鸣之地找过去,这才看到她这半个师弟,斜靠着山洞石壁,汗水浸透了衣衫,十指挣扎得满是血污,嘴角一抹血沫还没来得及擦掉。
这是琼华第一次看到有人没有护法也敢过这金丹一劫。
这也是琼华第一次亲眼看到满天电网,听见像是要灭世的雷声打在这死洞之外。
听说百年前盛京仙门有位弟子,因放不下俗世妻儿而不过雷劫,最后走火入魔,尸身就埋在这死峰死洞之外,化为一树桃花,每年开春,满枝血红。
琼华负手看她这半位师弟,良久轻叹一声,海师弟可是有什么放不下的?
她还记得海云帆蹒跚爬起的时候,眼角落下一滴血泪,砸入石壁,不溶不化。
这位海师弟抬眼看她,看这位早已洗脱三毒的出尘仙子,突然疯狂大笑起来。
我是放不下,我放不下恨啊,我放不下…
我恨啊,师姐,我恨啊。
我恨海天阔杀我双亲,戮我族人,我恨他背信弃义,我恨军皇山之人不辨是非,我…甚至恨我唯一的朋友…师姐,你知道在一群天选之人里,作唯一那一个普通人,是什么感受吗?
琼华诚实摇头,不好意思师弟,我不知。
她还记得海云帆苦笑一声,猛烈咳嗽一阵,然后吐出一口胸中淤血。
可是到头来,好像我最该恨的人,是我才对啊师姐,要不是我忠奸不辨,我双亲就不会死,要不是我好恶不分,偏执己见,我也不会落得今日这番田地。
琼华讲给王陆听的时候,表情冷漠,如同带着一张人品面具,他甚至不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