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仅是半闭着双眼,在他身边,仿佛连时光都寂静地落着大雪,雪满群山大海,也覆满了人间。
其实易真不是没有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消耗,他不曾发动东海化玉决的玉化能力,即使宗师的身体素质超出常人百倍,他毕竟还是肉体凡胎。在暴雨般的重叠疾落的刀锋下,易真的肌肤已经布满了细小的血口,像是吹了一身赤红的荻花。
不过,这点伤痕对于黎泽宇的预期来说,无疑是芝麻和西瓜的差别。
眼下易真一味闪避,他的攻速不由更猛烈,刀气不由更尖锐,杀气更浓。他狰狞地大吼:“你以为你能躲多久!等到那东西全部碎完,你就要……!”
易真陡然抬眼,眼眸中精光一现。
人的习惯,原本是很难改变的。
尤其是自成一派的强者。他们会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熬炼自己的招式与身体,直到一点一滴地剔除杂质,达到武学心境皆臻于至善、不见瑕疵的程度。
黎泽宇算不算自成一派的强者呢?
——自然是算的,哪怕不能操纵时间,他仍是一位千载难逢的绝世高手。
那黎泽宇算不算上面这种人呢?
——可惜,或许他以前是,但在习惯了时间回溯带来的妙处之后,他也不再是了。一个得意于自己能够随意扭转死亡,倒转败局的人,是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苦苦磨练自身的技艺的。
在他挥舞到第一千七百刀的时候,易真就已经发现,他的招式看似能够用速度弥补一切劣势,可他却有一个未能纠正过来的缺陷。
双刀讲求左手和右手的配合,以此来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甚至大于三的成果。黎泽宇的刀,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完美无缺的,只是他在交错轮斩的时候,左手刀会情不自禁的比右手刀慢半拍,看起来就像是右手压着左手,因此,每到这个时候,他的动作都要僵硬一下。
而这种僵硬,加上他说话时产生的情绪起伏,落在易真眼中,就更加明显了。
就是……现在!
一霎的暴起,易真的双手准确无误的穿过如潮刀光,悍然钳在黎泽宇的双肩,将对方轰然顶得撞在岩壁上。他从拈花微笑的观音,刹那变成了怒目降世的金刚明王!
黎泽宇未曾料到,易真的突然反击会来得如此暴烈,不过他的反应同样迅速,双刀如电倒转,霎时自易真的双肩穿刺而过。
骨肉支离破碎,鲜血迎面狂喷,然而易真就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只是对裁决者露出了一个血腥至极的笑。
东海化玉决疯狂运转,他的肌肤与骨骼也在须臾间硬质玉化,将黎泽宇的光刃,连着他的双手,一同锁死在了自己的肉身里。
“打架的时候,话不要多。”易真嘶哑地说,猛然张手捏碎了孔雀翎,一拳穿胸,裹挟全部的剧毒,掏中了对方的心脏!
他避让的时候,柔软无害得像是一朵白云,他进攻的时候,却像一头高速弹射、不死不休的毒蛇。黎泽宇七窍痉挛,不禁猛地吐出一口黑血,看见第六颗钻石同步在易真的脖颈上寂灭。
“你……”黎泽宇的喉间咯咯作响,猛毒攻心,他还没有死,但是肌肉和神经已经开始在概念性的毒素中融化,两个人相互僵持,都在等待着对方的彻底灭亡。
黎泽宇忽然笑了。
“这就是你……最后的本事吗?”他哑声发笑,笑声就像老鸦般阴冷,“易真,真是造化弄人、时运不济啊!”
鲜血从易真的唇齿间凶猛溢流,汇聚成股,淌下他血迹斑驳的衣襟,他没有说话。
他犹如在喃喃地自语:“你的时间……还能撑多久?时间是流动的东西,你要阻止我逆转时间,就必须要持续、不停地……抽取概念……来封锁我的能力……哈哈,最后一颗啦、最后一颗啦!你还能撑多久?你的时空锚点……又能撑多久?”
“你输了。”黎泽宇直视易真的眼睛,“如果我不能在锚点全碎的期限内彻底死去,你就再也、再也不能阻止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的毒不够啊!它不够完全地杀死我啊!暗器之王孔雀翎,居然只是个半成品、半成品!这就是天意……这次是我的运气,压倒了你的运气——!”
笑声由小至大,到最后,他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大笑,僵硬的肌肉在脸上堆叠出夸张的,甚至是病态的弧度,“你输了易真!你输了,你没机会了!你利用时间对付我,同时也受限于时间,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啦!”
易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对方陷在近乎疯癫的狂喜中,然而他自己的眼神却是令人出乎意料的怔忪,就像他穿过黎泽宇的伤口,穿过至死方休的战场,看到了什么别的人或事,别的,值得他去怀恋的人或事。
他知道,裁决者说得没错,仅是半成品的孔雀翎,终究无法杀死一个差不多成为了神明的人,他的侥幸和预想,完全落空了,当下他必须做出选择,做出最后一个……有利的选择。
太阿的声音惊惶,它低低地叫道:[玩家……]
易真突然道:“裁决第五席,烛龙,到现在为止,你一共逃过多少次死亡的结局了?”
黎泽宇笑声渐止,他瞪着易真,蓦地意识到了什么。
“不、你不会的,锚点只剩最后一个了……你想跟我同归于尽?不可能,你做不到,你做不到的!”
“你知不知道,你的身边,充斥着多少死亡的概念?”易真的眼神平静如斯,落在黎泽宇眼里,却如魔鬼般耸动可怖,“你逃脱它,已经太多次……太长时间了。”
黎泽宇脸孔抽搐,厉声咆哮:“你还想使用自己的能力吗!你已经没有这个命了,是我胜过了你,我赢了你!你想死就去吧,不过是无谓的挣扎!易真,这不过是临死前的妄念!”
他越说越快,语气越说越激烈,并且开始努力抵抗毒素的侵蚀,疯狂地挣扎起来。
他已然有了预感,绝端不祥的预感,而像他这种级别的强者,预感通常是会成真的。
“那就这样吧,”易真无视他的色厉内茬,决绝地吐出一口气,“也该解决了,下一个轮回,我不希望再看见你这种低贱的货色。”
他的双手发力攫住裁决者的血肉,瞳孔深处,浑如轮转着万千混沌的星光。
“——死亡!”
易真怒吼回荡在时光深处,就像御驾亲临在千军万马之前,轰鸣似青铜的古钟,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皆是无法忤逆,亦无从忤逆的谶言!
裁决第五席的烛龙瞬间发出无法承受的惨叫,洪水般的黑雾倾泻进他的身体,消亡、凋落、终结、湮灭……它们象征的每一个意象,都是不可考据的漆黑阴影。从前这些阴影围绕在他周围,因为他拥有拨动时间的权能,所以就连死神也对他无能为力,唯有眼睁睁地看着他,注视他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倒带回档,将一切重置在结束的前一刻。
现在它们终于来了,带着冰冷的快意,以及毁灭的决心,那双寒意彻骨的手已然搭上他了的肩头,死神俯身低语,对他吐出了第一句话——
“——死亡!”
恍若最后吹响的号角,地面上的高塔再也无力支撑,它轰然倒塌,发出了爆炸般的巨响,冲击的气浪就像喷涌的海潮,翻滚着覆盖了周遭的所有。
漆黑的地底,世界归于寂静,万籁无声,易真无力地吐出一口血,勉强撑着自己的身体,拖着两条几乎粉碎的手臂,靠躺在废墟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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