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刺棠 第12节</h1>
他不为所动,念完了未成的诗歌。
你此生再无机会作为一个英雄死去。
“——魂兮归来,哀江南。”[1]
刑部中人听见动静,匆匆赶来时,只见绿袍文官从牢中施然走出,被溅了一身血污,却神色不改:“陛下今日托我将逯大人的旧刃带来给他看一眼,谁料他不堪痛苦,抢了过去,横刀自刎了。”
验尸仵作走进牢中,简单看了一眼,朝前来迎接的侍郎点了点头:“确是自尽的。”
于是侍郎松了一口气,客客气气地对叶亭宴道:“惊吓御史了,我会写明卷宗,言人犯自戕,御史台和典刑寺纵是不信,也定然找不出旁的错漏来。”
叶亭宴温文尔雅道:“辛苦侍郎大人。”
第14章 偷催春暮(二)
转眼便是清明时节,宫苑内外春花纷落,好自凋零,朝中亦不太平——北幽边境的仗迟打不完,江南春旱,内宫出了侍卫首领情杀女官的案子,惹得几拨朝臣吵来闹去,不肯罢休。
落薇虽被朝臣推举辅政,但自靖和二年来,她便不肯再垂帘,只是听皇帝言语,帮他排忧解难——若非她以退为进,从朝臣眼中避退,怕还得不了如今的好名声。
如今落薇不必早起,乐得清闲,只需每四日去一趟乾方殿,帮宋澜处理一些积压奏折便好。
风波不断,她自有知情人在,实在不需亲身在皇帝和宰辅眼皮子底下行事,徒惹猜忌。
寒食前四日,皇宫又落春雨,将烟困柳,偷催春暮。落薇遇见这样的天气总觉得心头怏怏,斜倚在圆月窗前看檐下滴雨。
宫人们忙忙碌碌,将廊前的竹帘放下,琼华殿庭院深深,帘落之后更显寥寂,昏不见光,不似午时。
烟萝抱着件外袍走近,想问一句皇后是否春寒,却见她支手不语,原是已然睡去。
落薇如今梦做得比从前多得多,除却那个时常重复的上元之夜,她也能梦见些令自己开心的旧事。
譬如今日,她梦见了与他的初见。
*
第一次随父亲苏舟渡进宫的时候,落薇只有五岁。
彼时母亲尚未亡故,只是身体不佳,终日卧病,未能与这父女二人同行。
人前礼法严苛,私下里,苏舟渡与高帝宋容宵二人之间却全无君臣的疏离,在挚友面前,皇帝连“朕”都少称。
挥手遣散了宫人之后,高帝亲自提着壶为父亲斟酒,口中笑问:“一晃五年,终于舍得带你女儿进宫了?”
小姑娘拎着裙摆,学着家里的嬷嬷精心教过的翩跹莲步,稚嫩地上前去行礼:“臣女叩见皇帝陛下,愿……”
话还没说完便被高帝抱起来掂了掂:“好漂亮的女娃娃,落薇呀,见朕如见叔父,不必这样行大礼。”
语罢又抱怨:“舟渡,你也忒小气,这样好的女儿,怎地不早些带进宫来。”
苏舟渡有些无奈,却没有制止:“稚子入宫,冲撞了可怎么好,如今晓世事了,我才敢带来给你瞧的。”
落薇见高帝和蔼可亲,渐渐地也不再害怕,甚至被他逗得咯咯笑起来。
高帝摸着她的双丫髻,转头对苏舟渡说:“我看落薇甚好,不如聘给我家罢,我正想着……”
“陛下,二殿下来了。”
话还没说完,便被推门的吱呀声打断,随侍高帝的内监屈身进门,自殿外领进来了一个漂亮端正的哥哥。
落薇抱着高帝的脖子,扭头去看。
那哥哥比她略大了两岁,少年早成,已是抽条身姿,服浅金、高束发,言行举止莫不谨守规矩,进门后尚未抬眼便行礼:“臣给父皇请安,问圣躬安否?”
“朕安,”高帝放下她来,示意那哥哥起身,“泠儿,正巧你来,快来瞧瞧,这是你老师家的妹妹,名唤落薇。”
少年端正起身,看了一眼就守礼地移开了目光,只是没忍住,又以余光偷瞧了几眼:“老师教出的妹妹果然不凡,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1]……名如其人。”
落薇仰头去瞧他,大殿门虚掩,正午的阳光从罅隙投射,将少年笼在一片金光之中。
她想看清楚些,于是又凑近了几步,伸手挡在额前,本意是挡光,不料少年怔了一怔,自然地将她的手接了过去。
交握的手被那光烧得灼热,落薇感觉自己手心出了一层黏腻的汗水,她眨眨眼睛,好不容易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一时之间将母亲谆谆告诫的礼仪忘得一干二净,连敬语都未称:“……不是微雨,是草木之薇。”
少年立刻道:“紫薇花有百日红,甚好。”
落薇抿着嘴笑起来,偷偷捏了捏他的手心。
二人初见,全无羞赧,高帝拊掌大笑,回首对苏舟渡道:“舟渡你看,我说得果然不错,此二子初见有缘,今后便叫落薇进宫,给他妹妹做伴读罢。”
落薇的祖父苏朝辞是名满天下的两朝宰辅,与明帝情谊深厚,到了父亲这一辈亦是如此。听母亲说,父亲少时便进宫去给高帝做伴读了,二人一起长大、情逾手足。
她先前不信,只觉得金殿巍峨、君恩莫测,直至今日一见,才知森严内廷之中,竟真有高帝与父亲一般全无猜忌、不拘礼数的知交之情。
“泠儿,落薇是初次进宫,你带着她四处去转转罢,反正她今后会常来,权当是提前认认路。”
“臣遵旨。”
苏舟渡拍拍落薇的肩膀,温声嘱咐她跟好哥哥,不许乱跑。
她这时才知道了这漂亮哥哥的身份——他是高帝的嫡长子,行二,名泠,皇家这一辈的孩子名从水,水合令,上善上美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