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六年,监栏苑。
“出大事了!”
隔壁床上传来压低了嗓子的惊呼,萧远睁开眼睛。
难得不用轮班,他今晚还想睡个好觉,但经验告诉他,在深宫中生存,最重要的就是消息。
掌握了更多的消息,就以为着有可能比别人更早地躲过灾祸。
萧远翻身起床,披着破败的棉被,支着耳朵听那人说话。
“你们听说了吗?东宫出事了!”那人是监栏苑里消息最灵通的几人之一,平时嘴甜心狠,巴结地管事公公心花怒放,破格让他去东宫门前扫洒。
这差事当真不赖,平日里出来进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见着太子殿下了,而且活轻还不用值夜,监栏苑里就没人不羡慕。
他刚下了值,远远地瞧了一眼,东宫里人仰马翻,幸好牵扯不上他。
他一路夹着尾巴溜回来,直到回了监栏苑,这才扬眉吐气。
“任哥,怎么了,您倒是说呀!”旁边有人急切地捧场。
“嗐,就那边铺位上那个,叫茂辰的小孩,他不是给太子殿下养着北边进贡的狼犬嘛。”任哥说着,朝萧远的方向怒了努嘴。
萧远听见熟悉的名字,心中突然一颤,他凑上来问:“茂辰?他出事了?”
那个叫任哥的吓了一跳,黑灯瞎火的他还真没看见那边还躺着有人,把油灯提到跟前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儿,任哥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你是萧远吧,我记得你和茂辰在一处当值?那你可走运了,幸好今晚你不在。”
“到底怎么了?”萧远心里的不安尤甚。
萧远这人在监栏苑一向独来独往,任哥总觉得这人看不上自己,不过人家确实有本事,储秀宫的姑姑偶尔能来一趟,给萧远送点东西。
任哥与萧远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巴结管事公公,萧远搭上储秀宫姑姑的线,两人不牵扯。
但是眼下萧远不仅主动凑过来听任哥胡侃,还一副急切的模样,让任哥感觉压了萧远一头,心中暗爽。
确实,茂辰出事了,两人同在东宫异兽司当值,萧远说不准也得吃挂落。
任哥嗤笑一声,给萧远讲明白了原委。
北边郡县给宫里上贡了两条青背狼犬,正好太子殿下喜欢各色珍禽猛兽,陛下就大手一挥赏给了东宫,从监栏苑里随便抽了些人过去养着。
萧远与任哥不同,他一点也不想见着主子,所以主动选择整日与畜牲为伍。
太子李承沣每天玩闹读书根本没工夫理这两条狼犬,扭过头就忘了,但今日不知怎得突然想起了,非要让人牵出来自己亲自降伏。
但是太子殿下有所不知,那两头狼犬凶狠一场,是猎场上能和野狼搏斗的品种,茂辰牵着狼一出笼子,那两匹狼犬就飞了出去,一口咬伤了李承沣的小臂。
“嘶——”
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幸亏侍卫及时赶到,太子殿下那个唐家的玩伴也出了力,众人合力将狼犬扑杀了。”
任哥坐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了萧远一眼:“陛下震怒,我估计茂辰难逃一死。”
茂辰,要死了?
萧远打了个寒颤。
在这深宫中,茂辰是萧远唯一的好友,偌大的异兽司中常常只有两个活人,萧远就喜欢听茂辰讲他家乡稀奇古怪的故事。
茂辰比萧远小一些,他是因为家里揭不开锅了被卖进宫里的,对于他家那个偏远的南方山村来说,能进宫似乎已是人生一大幸事。
哪怕是当太监,断子绝孙。
茂辰说起断子绝孙的时候,眼中总会闪过一丝落寞,虽然只是个不大的孩子,他也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每当这时萧远就会笨拙地安慰他,装作感同身受。
萧远身上有个大秘密,每年太监验身他母亲都会托人塞银子帮他糊弄过去。
萧远没有故乡,他就在这深宫中出生。
萧远好几次都想把自己的身世告诉茂辰,但总是在最后一刻忍住了,因为母亲告诉他一定要死守自己的身份,就当自己是个普通太监,一旦他的存在被皇家发现,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茂辰对萧远从未隐瞒,是萧远对不住茂辰。
萧远深吸一口气,久久不能平静。
那两条狼犬名字里带着狼,但实则再凶也是犬,茂辰和萧远整日与它俩为伍,不至于摸不清两条畜牲的脾性。
怎么就会突然发疯,让茂辰也拉不住呢?
萧远心惊。
他想起茂辰早上说他在冷宫外面瞧见了几株漂亮的花,没人领没人养就长在路边,他打算铲了去栽在他们干活的异兽司外面的空地上。
因为他总说萧远每天板着个脸都不会笑,人看见好看的东西自然就会笑了。
该不会,是因为那几朵花吧?
萧远想起偶尔听母亲讲起前朝后宫争斗,有人就利用些邪门的花草惹得宫妃养的家猫发疯,冲撞了贵人。
这狼犬会不会是因为这几朵花......
萧远惶恐。
任哥说陛下震怒,茂辰难逃一死。
这样,就是萧远害了茂辰。
往事走马灯一样在萧远脑海中呼啸而过,一会儿是母亲的叮嘱,一会儿是茂辰的笑颜,他好怕。
萧远摊开两只手,一只待变他自己,另一只代表茂辰。
茂辰比他年纪小,萧远曾经和他保证要照顾他。
萧远攥紧了拳头,掀开被子跳下了床。
茂辰不知道一辈子隐姓埋名在宫中苟且偷生有什么意思,他活一天,她母亲就多一天担惊受怕。
萧远不顾身后的惊呼,漏夜动身前往东宫。
他曾无数次路过东宫巍峨的大门,同样都是那个人的儿子,李承沣可以在里面锦衣玉食,而他只能和二十多个小太监一起挤在监栏苑脏臭的大通铺上。
如果这就是他的命,他想要赌一把。
如果可以,用他的前途换茂辰一条命,萧远觉得值得。
如果失败,左右他和茂辰都活不了,和朋友死在一处或许也不错。
东宫外,大雨倾盆。
皇上信赖的崔公公正全权负责查处狼犬伤人事件的涉事宫人,皇上本人则寸步不离地守在太子李承沣的床前。
太医院倾巢出动,各种补气养血的药材源源不断地流入东宫。
萧远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他找到崔公公,坦白狼犬发狂是他的疏忽。
萧远说白天该他当值,他偷懒忘记给狼犬喂食,狼犬饥饿发疯茂辰一人控制不住,这才惊扰了圣驾。
崔公公瞟了她一眼,正要命人将他拖下去关押起来,好巧不巧天上一道闪电划过雨幕,短暂地照亮了萧远稚嫩的脸。
崔公公咦了一声,贴近了仔细观察。
越观察,越心惊。
他让萧远停留在原地,自己冲进了宫里禀报皇帝。
宫门在他面前打开又关上,萧远未能得见里面的半分景象。
他走近了两步,撩开袍脚跪下。
雨越下越大。
露天野地里,他好像是唯一一个生灵。
崔公公一去不返,好像忘记了外面还跪着一个萧远。
夜半,萧远瞧见一队侍卫扛着大棒向地牢走去。
宫里处死犯事的宫人,总是杖杀。
先前崔公公要讲萧远与同案犯关押在一处,看向的就是地牢的方向。
茂辰要死了。
这个认知让萧远肝胆俱裂。
他顾不得别的,他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茂辰不能死。
萧远放声大呼,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他高喊求陛下放茂辰一条生路。
一下,两下......
血水混着雨水从额前流淌而下,模糊了萧远的视线。
他的声音传进了殿内,李承沣虚弱地靠在枕头上,疑惑不已:“外面是什么声音?”
崔公公弓着腰答道:“是养那畜牲的小太监在求饶。”
李承沣像是听到了什么脏东西,他皱起眉头不耐烦道:“快把他拖下去,吵死了。”
旁边,他的玩伴赶紧倒了一杯参茶递给李承沣,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承沣,你别气。”
李承沣愿意听他说话,他呷了一口参茶停下来,示意对方有话快说。
“都怪我不好,非要见识什么是狼犬,这才惹出大祸。承沣你若是有气就冲我发吧,他们小太监......也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