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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雨浸湿了路面,水洼一涡涡积在路上,车子飞速碾过,甩得那些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裤脚上许多泥点。
“还早,回去的时候不要急。”小区门口,亓锐把符槐盈外套的帽子掀上来,扣带收紧,口罩一带,只露出了眼睛。今天周一,学校举行升旗仪式,全体学生都要穿着校服去操场,符槐盈校服在家里,只得起早一点回去拿。
亓锐个子高,身材挺拔,一身蓝白亮色的校服盖过了端正沉稳的气势,眉宇飞扬,站在晨间雾霭里向远处扬手,校服衣角随风飘扬。
符槐盈在车上,握着吊环俯视下面的亓锐,看他手上快速做了几个动作:食指一指自己后,快速与中指搭在一起,向下划动一下,然后拇指捏住小指指尖,左手五指撮合,右手手指竖起两只贴在左手手背上。
车上的人眼睛弯了一下,冲着他,用右手做了个射击的动作,亓锐一捂胸口,手指在嘴角假装抹了一下,看着他眼里扬起了笑意。太阳从茫茫雾霭里升起来了。
一夜的急风骤雨,一楼落了满地的银杏叶,金灿灿一片。抬头一看,那颗银杏树上只剩半悬着的几片小扇叶在枝头飘荡,光秃秃的树干在阴恻恻的冷风中颤抖着。
符槐盈像收集玩具一样,弯腰捡起被落叶掩盖的雨伞和楼道里的书包。拧了两下钥匙,手搭在门把上,停了几秒,终于按下去。
门开了,苦涩的酒气扑面而来,压着挤着向门外狂涌。
茶几上,餐桌上,到处都是酒瓶,透明啤酒瓶、深棕色红酒瓶零散倒着,几个高脚杯都已空,红色酒渍顺着倾倒的杯口延伸到玻璃茶几上,像一条干涸的血痕。
符槐盈先向走廊尽头看了一眼,走过去将空的酒瓶一只只捡起来,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响,装进了阳台的空纸箱里;半瓶的红酒,堵上木塞,放入冰柜里冷藏;水龙头开至最小,将酒杯洗净,挂在酒柜里;仔细将酒渍从茶几上擦掉……
熟练地做完这一切,他轻手轻脚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清新微寒的空气顿时涌了进来,驱散了闷了一夜的酒气。
他换好了校服,走到门前时却停顿了脚步,犹豫着退到走廊尽头,望着殷漫房间的门,小声地说:“妈妈……你在吗?”
并无回应。
就在他将要离开时,那扇未完全关上的门被风吹开了一道缝。
殷漫躺在床上,一整支胳膊垂在地板上,白色睡裙与棉被融为一体,黑发散在肩颈里,将皮肤衬得尤其苍白,几乎不见一丝血色。
符槐盈一瞬间觉得她一动不动的模样很是诡异,心下乱跳,张着嘴就要喊她一声,殷漫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手指蜷缩了一下,眉头微蹙,而后稍稍放松下来,依旧睡着。符槐盈想进去把被子给她盖好,可看着眼前这道门,想起昨晚打不开的那道门,终究没鼓起勇气,只是去客厅将她房间里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些。
他折回来,脱下校服,换上了家居薄衣,出来时轻轻将殷漫卧室的门关紧了。
——无论殷漫前一天晚上喝得有多醉,疯得有多很,第二天总是面容精致肃正,穿戴整齐,将落在前额蓬松漂亮的黑发拢到后面,踏着高跟鞋利索地开门离开这座房子。可今天她却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像是根本没有起身的力气般虚弱。
符槐盈抱起阳台装满酒瓶的纸箱朝门口走。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他停住脚步,试图用一直手承受怀中纸箱所有的重量,可酒瓶全是厚重玻璃所制,个个十足的重量,压得那纸箱底部都快要开裂,全靠符槐盈双手撑着。当他空出一只手时,箱底倏忽开胶裂开,一支啤酒瓶滑下,啪嗒砸在地板上,尖细刺啦一声,刀子般划开了寂静的清晨。
符槐盈猝然转身向后看去,双腿有点打颤,缓缓蹲下去把纸箱搁在地上,捏起玻璃碎片一片片拾到箱子里。脚踝上传来微弱的痛感,是玻璃爆破时扎进去了一小块碎碴,符槐盈看了一眼,大刀阔斧地拔了出来,抹掉了血迹。
电话再次打来,他暂时搁置了纸箱,接听起电话。
“到哪了?”亓锐在往操场去的路上,脚底是霜冻成冰的小草,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触感声音都清脆无比,许多学生都在踩。
符槐盈又往身后望了一眼,说:“上午不去了。”
“怎么了?”亓锐攥紧手机,语气急转直下。
“妈妈,好像生病了……我下午再去。”符槐盈盯着自己脚踝上那道血痕凝固的伤口,有些出神。
亓锐听着他的语气,试图从电话里细微的声音参透那边正发生着什么事,可那边静极了,只能听到符槐盈平稳的呼吸声。
“真没事?”他又问了一遍。
“嗯。”符槐盈回答着,一手插进纸箱底部,已经准备搬起纸箱。
亓锐看着操场上即将散去的白雾,口中的白气也如晨雾般升入空中:“别忘记给班主任打电话请假。下午要来,有事要给我打电话。”
符槐盈挂断电话,双手抬起纸箱,有些困难地压下门把手,身后忽地响起拖鞋的拖沓声,哒
', ' ')('哒地从另一头传到他的脚下。
殷漫从房间里出来,脚步沉重,身躯却如幽灵般轻荡,像是失了重心,根本站不稳,她扶着墙壁向前走了几步,而后站立在原地,顿了几秒才像是突然看到符槐盈一样,诧异与烦躁一齐出口:
“你怎么在这儿?”
符槐盈喉头滚动,咽下口水,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殷漫眉头紧皱,头晕目眩,瞟了一眼客厅高挂的钟表,责问道:“今天周一,为什么没去学校?”照她的想法,符槐盈不该在这里,昨天晚上不该,今天早晨也不该。
不该在她醉着,眼睛模糊大脑眩晕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符槐盈搬着那一箱酒瓶,呆滞在门前望着她,口中的话吞吞吐吐终究没说出来。他不敢说自己觉得她生病了,想在家里照顾她。殷漫不会喜欢别人戳她脆弱的地方,这一点你只需要看她一眼就会清楚,板正严肃的嘴唇线条和永远挑着骄傲的眼角无不昭告着这一点,说了就要承担她暴怒的后果。
她看不清的眼睛里喷薄着悲愤、痛恨、后悔、怯缩,这些情绪冲上大脑,强烈到她眼前发黑,几乎要昏过去。而在她的理智依旧被酒精压制囚禁的现在,她无力压抑其中任何一种情绪。
手机铃声在门前响起,随后在空荡的客厅里响起,殷漫走过去拿起自己的手机,走过的每一步发出的声音都让符槐盈心中颤动。
“你好,哪位?”生硬冰冷的声线听不出一丝温度。
“你好,你好,是符槐盈母亲吗?我是他班主任,他早上没来,打电话也没接,你现在能联系到他吗?”
殷漫眉头皱得更紧,端正漂亮的面容上像是刷了一层白漆般惨白,符槐盈放下纸箱,急忙走过去想扶住她,却被殷漫一把拽住了衣领:“来,你自己说,为什么没去学校?”
空气一瞬间凝结降至冰点,在那一瞬间的静止里,他突然觉得,好似所有的,无论是风和雨,还是那颗银杏、声响、温度、气味,都在推挤着他,把他往唯一的一条路上推。
符槐盈接过手机,他根本不会撒谎,看着跟自己几近一样的那双眼睛,哽塞地说:“我……妈妈,你没去上班,我以为你生病了,我想——”
砰——!
手机砸碎在茶几上,网状裂痕蛛丝般蔓延至整张桌子,缭乱而密集。
“生病?”她重复了一遍,像是被人往心口上猛戳了一下,正中中心,最致命的那一点。这两个字犹如一把重锤,一下敲在她脑袋里,于是击碎她所有引以为傲的屏障,让内里所有狂躁的痛苦一齐蜂涌潮起般泻出。
她卒然变了模样,面目狰狞眉毛拧在一起,眼睛如冷泉一般散着寒光,揪住符槐盈领子,竟是笑着,却如哭般难看:“我?生病?”情绪高涨下脑袋里晕得更加厉害,似醉非醉,眼前被什么东西盖住,模糊一片,对着跟自己那么像的一张脸,居然在上面看到了符怀远的模样。梦境现实界限重叠,地面忽然张开一张黑色的大网,千缕黑线缠绕住她的小腿,将她往黑洞深处拖拽。
“我生病了要你关心?哈,你来发慈悲了?来可怜我啊。”她将面前的人强硬地推到沙发上,突然抬手给了他一巴掌:“用不着。假惺惺地做给谁看,这儿还有别人吗?”说着疯了一样去掀沙发,拉窗帘,光着脚踏在地上,蹬蹬蹬蹬,每走一步符槐盈眼里的眼泪就多一滴。
继而在面前人惊恐的目光里,揪住他的头发,硬拉到卫生间里,拿起架子上的银色小剪子贴在他脸上,刀刃在脸上滑,她像是欣赏那目光里的惊恐似的,笑着说:“你也害怕?是吗?你最在乎形象了,是不是?不是吗?”脸色骤然沉下来,手指下拉,毫不犹豫在他脸颊上划了一道,血珠顿时涌出,从脸颊滑到嘴唇,溢满唇缝,染红刀刃。
“好了,这下就好了,不用演了,”她看着手上的血,笑着笑着倏忽停了下来,好奇一般,用食指去抹那道血痕,而后像被那液体里裹挟的温度烫到了一般,又突然拽下毛巾,粗暴地去擦那道伤痕上溢出的血,边擦说边喃喃自语:“这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到那毛巾都被染红,她将毛巾扔到一边,对着面前一脸血污的人忽然哭了出来,声音哑到极致:“你后不后悔?当初走了,现在后不后悔?说啊!”挟住面前人的下巴,血流得更甚。
“听到没有!”暴怒般睁大双眼,盯着面前人的眼睛,像是要生生将他下颌骨掐碎。看他不说话,另一种情绪瞬间冲上脑海,丢了他,转到一边抱住双腿,将脸埋在膝盖上,嘟哝道:“回来……现在就回来。”泪水和血水将她那件纯白的睡裙染湿,像是朵被雨水淋湿浇皱的白花。
符槐盈从来任她沙包一样打没觉得疼,他现在感觉到的不是热血的黏稠,不是鼻尖的腥甜,他的眼泪不为自己而流。脑中传来的另一种疼痛来自过于狰狞以致陌生的面容、极尽狠厉的话语和残酷疯狂的举动,来自殷漫拖拽他时所用的力气和对他喊出那些话时消耗的氧气,每一丝一毫都犹如冰冷彻骨的冰棱,狠狠穿过他被染得血红的眼睛,生生扎进大脑里。
心脏
', ' ')('绞锁疼得即将死去,他的神经再无力接收这种过于刺激的场景,断电一般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妈妈……”
殷漫听到他这句话倏然抬起头,红色血迹犹如一张苫布,将符槐盈整张脸遮盖,他像一只涂了红亮色油漆的玩偶,因为坏掉了而被主人丢弃,静静躺在卫生间的瓷砖上,殷漫就那样看了两三秒。
在她终于眼神定焦,看清了那张面容后,浑身血液一瞬间停流,两只胳膊痉挛般剧烈颤抖,哆嗦着摸在湿滑的地上,疯了一样去找自己的手机。
她嗓子干哑到几乎不能发声,声线强撑着冷静不晃动,却显得更加诡谲:“凌越……凌越……你现在过来一趟。”
她一直向后退,退到离符槐盈有五六米远,只是眼睛却死命地盯着符槐盈一动不动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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