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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锐——”
亓锐卒然从床上惊坐起,额前青筋暴起,一身的汗。他头脑发懵,怔怔地剧烈喘息着,良久才恢复神智,烦躁地把搭在床尾的被子,一脚踢了下去。
翻身下床,拉开窗帘,太阳已经升到前一栋楼房顶端的上头,没有十点也有九点半了。
他这几天不是起得太早,就是起得太迟,反反复复在夜里被折磨、消磨,一边痛苦于醒来后的空虚,一边又享受着梦里隐秘的快乐。
但你不能奢求梦里那个罪魁祸首在现实里能做出什么回应。
亓锐洗完澡后随便吃了点东西,抓起桌上的一堆资料试卷胡乱塞进书包里,出了门。
一夜的细雨扫清了所有粘稠的空气,淡蓝的天空极高,挂在其上的两朵薄云,缓缓被微风推移着向北。街道两边的悬铃木还在持续不断地落叶,青黄相间的叶子被秋风吹成了金黄,铺了一地,踩在地上咔呲咔呲地脆响。
符槐盈在干什么呢?
昨天淋了点雨,又吹了点儿风,别感冒了。
亓锐到了楼下又噔噔跑上去,拿了件外套下来。
教学楼前,皮肤黝黑的男人半拦住符槐盈的路,扶住他的肩膀,说了些什么。符槐盈低垂眉眼,摇摇头,侧身擦过他肩膀。
男人快步走到他面前,又拦住了他的路,挤了个笑,还是在解释。
符槐盈连回应都没做,退后两步,转身从另一个方向走。
男人再次上前,伸手拉住他胳膊,符槐盈眉毛皱起,抽了下手臂。男人依旧攥着符槐盈胳膊,露出恳求的神情。
当他急切地张开嘴,执着地要劝说时,突然,从教学楼后窜出一道黑影,迅捷而猛烈地冲向他,如同一匹冲破牢笼的野兽,一下将他扑倒在地。
猛窜上来的怒火,化作冰雹般冰冷强硬的拳头,生生砸了下去。
钱凌越接到电话的时候刚开完会,这是一个陌生号码。
他平静地接起,平静地挂掉,又平静地跟同事交接了工作,平静地拉开了车门。
安全带“咔”地一声扣上,他拧钥匙,打上了火。怎么了来着?他想,哦,是亓锐班主任给他打电话让他去一趟学校。
等等,亓锐班主任?亓锐犯事了???
钱凌越实在是想象不出来他能犯什么错,倒不是说他和顺听话,而是他这个从小看着长到大的弟弟,不知道是不是从小给关在家里的缘故,对外面的东西总有点漫不经心、不上心不在意的态度,真不知道什么事情能惹到了他。
他推开教学楼二楼办公室的门,里面站着四个人。穿蓝衬衫黑西裤的中年男人板着脸,两道法令纹深深地刻在鼻子两旁,彰显着严肃沉重的态度。黝黑精瘦男人站在他的身旁,脸上几处挂彩,嘴角红肿,看起来伤得不轻。他沉默地注视着面前的人,挂着微愠的神色。
亓锐和符槐盈站在他俩面前,态度良好似的,都微微低着头。
钱凌越进去时亓锐偏头斜着看了他一眼。嚯,钱凌越心里一跳,这是哪位?
亓锐右边眉角整个肿了起来,又红又紫的;左边脸颊也是充血红肿,上眼眶发青,耳朵旁边的皮肤像被什么东西剌过,破了的皮还支棱着。两个挂彩的人虽然身高相当,但黝黑精瘦的男人一身肌肉,一看就是常年锻炼下的体格,力量上显然胜于亓锐这个高中生。对比之下,亓锐也伤得也更重。
从小到大,他是没见过亓锐这幅狼狈样子的,一时之间,既觉得有点儿可怜又觉得新奇好笑,忍不住在跟他班主任打了声招呼后,走到他身旁。
“毁容啦,少爷。”
亓锐把脸转了过去。
钱凌越向他身边扫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在他身旁站着,低垂着眉眼的人,居然是符槐盈。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哪有一上来就打人的?!”班主任皱着一双粗粗的倒三角眉,对着亓锐斥责道。
钱凌越连忙上前,露出歉意,“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班主任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指指亓锐,“亓锐,把我们班体育老师给打了,就刚刚的事。”语气又转为疑惑,追问道:“我就不明白了,李老师劝符槐盈去参加1000米比赛,怎么就惹到你了?啊?”
“我们体育老师当年也是省队的,差点拿了国奖,他看中好苗子想栽培栽培,这不商量着呢吗,你怎么能一上来就打人,你说说,你怎么想的?”
钱凌越虽然还没看出什么眉目,但听到是因为符槐盈时,心中一跳。又怕他少爷脾气犯了,赶紧在他背上锤了一下。亓锐在次之前已经道过好几次歉了,又垂下眼睫,对着体育老师微微弯腰,说:“对不起,老师。”
这么乖就道歉了,那看来还真是他自己的错,钱凌越暗忖。
精瘦的男人绷着嘴角,移开了视线。
班主任瞪着亓锐,想让他多解释解释,亓锐却没想说什么,道完歉就继续站着了。
“……事情很恶劣啊,这样,你先回家自己想想吧。”班主
', ' ')('任虽是严厉斥责的语气,却又留有余地,眼睛瞥向旁边站着的男人,瞄紧他的态度有没有松动。
他俩都是平时不惹事,踏踏实实学习的孩子,特别是符槐盈,他是能冲江大的学生。这事牵扯到他,一定不能闹大了。但不管怎样,他要在体育老师面前把这个态度摆出来了,至于怎么处置,那还要看体育老师本人。
男人听到他这话,把头转了过来。但还是没说什么,看不明态度。
班主任心里清楚,这事只能这样了,抬了下手,摇摇头道:“回家自己——”
“我去参加。”
这时,一直沉默的符槐盈突然抬起头,直视着体育老师说道。男人眼里跳动了一下,几乎带着要再次确定的怀疑看向他。
亓锐立即抬起眼,没等他反应过来,符槐盈又说了一遍:“我去参加。”
他拒绝时的态度坚决,没带一丝留有余地的犹豫;这就意味着,如果他答应了,那他一定会去。
男人嘴角终于放松,半晌,很是郑重地指示道:“下周开始训练!”瞥了眼亓锐,又向班主任点点头,走了出去。班主任如释重负,知道这事儿算是过去了。
“怎么回事,这都高三了,你能干出这样的事!枉语文老师还天天在我这儿夸你!高三了,憋不住了?!”班主任竖眉瞪眼,喝斥道,“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别再给我犯糊涂弄出这样的事儿,还剩一学期,你成绩可以,给我沉住气了。听到没有?!”
“听到了。”亓锐回答。钱凌越知道他以前成绩很好,但上了高中之后明显对这方面不上心了,没想到成绩居然也没下滑。
“虽然答应他了,但这个时间你要自己把握好,学习为主,学习为重。”班主任又转向符槐盈,语重心长地说。符槐盈自然清楚,点点头。他拒绝参加比赛就是因为训练要花不少时间。
“好了,先去医务室处理一下,再去上自习吧。”
“老师辛苦,给您添麻烦了。”钱凌越递过去一支烟,班主任坐在旋转椅里,接了过去,手指下压,示意钱凌越坐。
亓锐关上办公室的门,拉住符槐盈衣摆,“明明就不想去,为什么答应他。”
符槐盈没回答,而是问:“你为什么打他?”
亓锐眼皮剧烈跳动了一下,充血的肿胀感又上来了,全身都疼。一瞬间,他以为符槐盈这句话是在回答他的问题。符槐盈答应体育老师,是因为不想让他回家;而他出手打人的动机不言自明。
你不懂吗,我是因为你,就像你是因为我。他好像在这样说。
这种相护的错觉令他一阵眩晕,肿胀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然而,他很快就意识到,符槐盈根本没这么想,也没在回答自己,他是真的不知道。
亓锐碰了碰自己发烫的额角,微不可闻地摇摇头,感叹自己最近精神都有点不正常了。出手的时候,他看到那人攥着符槐盈胳膊,符槐盈蹙眉抽手,露出烦厌的表情,他就控制不住自己。脑子没动,腿已经自己动了,胸腔里的怒火直接刺啦冲到了拳头上。
“看他不爽吧......”亓锐说。
符槐盈略微有点惊讶,但也没说什么,直向前走。到了光线比较充足的走廊尽头,他抬手压了下亓锐肩膀,亓锐便在他面前微微曲膝。符槐盈侧头,把他耳朵旁边那些伤口上的细石砾和碎草一一拈掉。
“你打不过他。”他说,似乎不理解亓锐这种行为,加了点微弱的劝解,“……不看他就好了。”
他还真信了。
亓锐每次看到他轻易就信了自己的话,疑惑的同时,又总会被他那认真的语气逗得很想笑。符槐盈身上有种能让他心情变得特别好的天真,的确跟别人很不一样。
他靠近些,用不那么疼的一只胳膊半拢住符槐盈,弯腰脑袋靠在他肩膀上,说:
“那你怎么也不帮帮我。”
符槐盈的手顿了下,有点惭愧地说:“我......没看清楚你。”
亓锐的确冲出来太快了,两人扭打在一起又只用了十秒左右,真等他看清翻滚撕扯着的人的面貌,已经结束了。
“你真要去吗?”亓锐揪了揪他白色衣领,符槐盈点点头。
亓锐抬起头,“你可以不去。”符槐盈按着他肩膀,把伤口上一层沾上灰的薄皮轻拈开,说:“去。”
亓锐开始后悔自己一时情绪失控,冲了上去,让符槐盈这种时候了还要抽出时间每天去训练。但他笑了一声,说:“好吧,那我就不用回家咯。”直起腰在他头发上悄悄亲了一下,“谢谢你。”
符槐盈听到他说谢谢,也有点高兴,“不用谢。”
“去医务室给我擦点药吧,胳膊好疼。”亓锐又有点站不稳似的,靠住了他的胳膊。符槐盈圈住亓锐的腰,扶着他走,亓锐故意在他身上放了点重量。
钱凌越从办公室出来,往校医务室走了一趟。一进门就看到亓锐坐在白色床单上,伸出胳膊,旁边一个身影站着,弯着腰,手持一瓶紫药水和棉
', ' ')('签在他胳膊上擦拭。
很平常的一副画面,偏偏因为亓锐的眼神,变得有点难以言说起来。他直勾勾的眼神,不加任何掩饰地投放到符槐盈的脸上,飞扬的眉毛透出愉悦的情绪,上眼睑微微下压,深邃的眼眸紧盯着符槐盈每个动作,似笑非笑的。
这小子平时也这么看人吗,钱凌越在心里嘀咕了一声,怪奇怪的。
“槐盈也在啊。”他走过去。符槐盈看到他叫了一声叔叔,继续低头给亓锐肩膀上抹药,很专注。
也没他坐的地儿,医务室怎么连个凳子也没有,钱凌越看着他俩,居然感觉有点局促。他晃到符槐盈面前,说:“给我吧,我来抹。”
亓锐立即转过来看他,飞了个别动的眼神。与此同时往床头坐了点,给他挪了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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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凌越摸不着头脑,等符槐盈去换棉签,他才记起亓锐的伤。
“我看看怎么样了。”说着去掀亓锐的上衣,查看他身上的伤势。
“嘶——,有你受的了。”钱凌越放下他衣摆,问道,“到底为什么打那体育老师,人家怎么惹你了?也不看看他那体格,你打的过人家吗。”
亓锐不答,低头看自己侧腰上的淤青。
“你班主任说是因为他?”钱凌越看他不做声,抬起下巴指向在前面拆棉签包装的符槐盈,“小符怎么了,人家参不参加比赛跟你啥关系,还是你俩发生什么矛盾了。你们不是同桌吗,我看关系也挺好的啊,还帮你抹药……”
“哥,”亓锐打断他的絮絮叨叨,抬头直视着他,说道,“你医院还有事吧。”
……
“你这没良心的。”钱凌越在他背上呼了一掌,刚好打在亓锐一块淤青上,他忍着痛没吱声。
“不过,你班主任刚刚跟我说你成绩不错,努努力可以上烈大,”钱凌越笑着,“你还挺能耐,好好学,搞不好冲一冲能上江大呢。”
他说到江大,向符槐盈看了一眼,扬起的嘴角又平缓地下落。
“我走了,不行就来医院啊。”
“路上慢点。”
他走到门口忽然记起一件事,便转身回去。符槐盈在给亓锐眉角涂紫药水,亓锐又是那种赤裸裸的眼神,意蕴不明地看着符槐盈。
钱凌越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心里那股奇艺的感觉渐渐升起,但又被想起来的事生生压了下去。
“槐盈,”他走过去,“你们小区最近晚上不太安全,有几个刚给放出来的小流氓在那片儿晃。你晚上回去的时候走大门,不要往小路上走。”
符槐盈手里的动作瞬间停滞,棉签掉在地上,紫色液体撒了一地,浸透了他白色的短袜,慢慢填满他脚下那块白色地砖裂开的条条细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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