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忽然感觉自己的如临大敌可笑起来。
心里紧绷的弦稍微松弛,她试图像跟导师谈论哲学一样与对方的发言人交流,用快慢均匀、有条不紊,略带感染力的语言叙述那些拆开她都认识,组合起来一句也不懂的概念。
现场连线另一端的秘书室边听谈判直播边想词儿,生怕听漏对方一个字,陈东禾捏着耳麦一把一把擦冷汗,而漩涡正中的令大小姐渐渐无知者无畏,反正她也不懂。
令嘉在剑桥时候,学生每周都需要和导师tutorial,一对一交流至少五个小时以上。
而在这五个小时开始之前,她至少需要另外花八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来做准备,当真是虐多就习惯了。
场子里活动开之后,她隐约摸到tutorial的节奏,中途一度略带惯性地翘了几分钟二郎腿。
直到对方又抛了个更难的问题过来,才又悄悄放下腿端坐。
—
开场一个半小时。
宝恒这边角落有小董事凑到隔壁轻声问:“不是说董事长女儿搞哲学的吗,怎么还挺懂挺能讲的?”
“可能人家修的双学位吧。真是虎父无犬女,老令后继有人,就算家业散了,以后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如果令嘉能听见,一定会在心里驳斥这位天真的叔伯,她爸东山再起的机会渺茫了,毕竟现在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想当个好演员,内心必须有强大的自我暗示做支撑。
令嘉进门前把问题的本质想得很明白了,宝恒就是谈判桌上的羔羊,被屠宰的一方,她们现在唯一努力挣扎的理由,就是向对方表白自己的肉有多肥多美,再养养还有剩余价值,能走可持续发展路线。
过去的一个礼拜她每天都在后悔一万次自己当初为什么选了哲学这样一个不能变现的人文学科,以至于如今只能面对巨额债务束手无策。
但现在,令嘉突然不后悔了。
她确实没什么商业天赋,在不可抵挡的大势之下,满肚子纸上谈兵的理论也回天乏术。
学哲学至少让她拥有了强大的思想体系,变得透彻、谦逊,如此浩瀚的宇宙中,她们都是微渺的尘埃,为挣扎存活努力到用尽最后一分力气。
—
议程进行到三分之二,时间已经过去三个小时。
绘真势头太猛,他们在对方的绞杀中勉力支撑,一遍遍重述自己的理念坚持争取,令嘉晕头转向心焦力悴,仍不愿放弃最后的阵地。
她突然明白爸爸为什么会在会议结束后倒下了,他能坚持到会议结束都是个奇迹,因为令嘉现在就想当场中风。
又一轮拉锯过后,秘书上前分发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印刷机热乎气的附件条款细则。
这是一张生面孔,抱着厚重的文件才上前就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令嘉身上。
令嘉连人带椅退了一步,吓得够呛,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耳边的世界安静了。
耳边空荡荡的。
这次是真被吓得魂飞魄散。
她耳机掉了!
简直是毁灭□□故。
令嘉顾不得听秘书道歉,抬手打断,眼睛不经意间迅速在地毯四下搜寻,寻找到耳机的踪迹。
也许是刚刚在混乱中被踢到了附近。
令嘉心里发凉,好在她急中生智迅速想起,陈东禾之前强调过,如果现场出现突发事故,她有权利暂停会议,等商量好了对策再回到谈判桌上。
现在只能动用她的权利了。
—
密闭的空间内久坐几个小时,会议暂停后,人群三三两两起身出去茶水间、洗手间、露台放风。
令嘉装模作样整理了一下刚发的资料,手肘假装不经意将笔推掉地面。
终于能顺理成章蹲身找耳机。
椅子下没有,隔壁椅子下也没有……
在哪呢?哪儿呢?
咦?
她心跳到嗓子眼,顾不得更多,趴下膝盖弯腰低头朝会议桌底下看,那里只有黑漆漆一片。
干脆伸手去摸——
“大小姐!!!”
“啊?”
身后的秘书紧急提醒她,令嘉匆匆忙忙收回手,将脑袋拧正,视线中已经多了双一尘不染、精致光洁到发亮的男士皮鞋。
“令嘉。”那陌生的发音方式吐出她的名字,低沉明朗,有种带着笑意般的揶揄。
“你是在找这个?”
令嘉定在原地不敢动了,一方面她本能想迅速从这个令人尴尬的姿势中解脱,可另一方面她更害怕抬头直面现实。
有谁能告诉她,那位笨手笨脚的笨蛋秘书,到底哪来的天赋,怎么能踢这么远这么准!
直接把耳机飞踢到对面谈判对手的桌子底下去???
令嘉一辈子没有面对过这样窘迫的局面。
只是两秒钟,她硬着头皮站起来,带着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的镇定,取回男人掌心的东西。
“感谢您物归原主。”
傅承致重新把手插回裤兜里,风度翩翩微笑,“举手之劳。”
令嘉不知道为什么,直觉他笑容中露出的白牙,像是深海中寻找食物的鲨鱼獠牙。
她的直觉没有出错,因为下一秒,傅承致便话锋一转,“但宝恒,这算是……众目睽睽下,光明正大弄虚作假吗?”
他像是猫鼠游戏中胜券在握的捕食者,在享用美餐前进行最后肆意恶劣的玩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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