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居住的院落被两棵古榕树掩映着,远远看去只露出两边飞檐。她将长发挽成了髻,穿着那独一份的杭绸旗袍,和他并肩走在石子小径上。她清隽如同雨后山泉边的一株茉莉,他则像是一方崎俊的石,二人合看上去,像明代陈洪绶的画,也像绛珠仙草和她的神瑛侍者。
这里既是海边又是山下,春日初启,鸟鸣喧喧,她有一番感念。许多年来,她总怀疑,记忆里白色薄雾中的少年,和那个举世瞩目的男人,并不是同一个人,而此刻她怀疑,时光里或许从来没有过漫长难捱的分别。
他忽然紧握住她的手,用他粗糙的暖,抚慰她细腻的凉。她侧身仰头看他的脸,心里知道,今天与其说是哥哥请求她来看师父,毋宁说是哥哥在帮她——她并没有独自一人来向师父认错的勇气。
“师父近来才和萧师姐搬到这里。”他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皮肤黝黑的东南亚妇人,想是萧师姐雇来帮手的。而门只开了一条缝,那妇人接过阿娴手中的狗崽,便神神秘秘地闪身不见了。
他们对视一眼,一同推开了门。阳光朗照下,是一个南亚风格的小天井院落,瘦石成阵,磊成了一座小假山,假山瀑布下是一个鱼池,豢养着不少金鲤。
二人携着手往正厅走去,背着光,远见师父瘦长的身影端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像是旧时的塑像。他们垂手低头立在门槛边没有走进去。
“在外头磨蹭什么,还要我亲自来请不成?”师父说完将手中的拐杖重重砸向青石地板。
外面太亮而大厅里太暗,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他们站了好一阵子才看清师父的样子——他穿着一件浆洗到硬挺的棉布长衫,脸上的皱纹更多更深,以前他仅有几缕白发,现在是几缕的黑发夹在满头银丝中。他的眼睛还如以前,年轻清亮着。
“师父,师哥带我来看望您。”她从他身后慢慢挪了出来,垂着手请安。
师父视若无睹,只对他道:“你到底去找她了?”
他恭敬地欠身回答:“诶。”
师父扬起手背,做着向外驱赶的动作,“行了,见也见了,走吧你们,仔细站脏了你们的鞋。”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仍是低垂着头,“师父,让我给您磕个头罢。”说完她便双膝跪地,向前一伏,半晌不敢起身。
师父冷笑了一声,偏过身去,用手杖指着他道:“你来,快把她扶起来,我受不起。”
“师父,我知道您生阿娴的气,您打我罢!”她仍跪在那里,慢慢直起上半身,深深地垂下头,露出耳后白皙细腻的一片。
“我没你这么个徒弟。打你?我犯不着。”师父又用手杖指向他:“把她弄走!”
他看了一眼妹妹的背影,又看向师父,两步上前和她并排跪下,恳求道:“师父,师妹要和我去美国了,走之前特来探望师父。师父既然原谅我,也原谅妹妹罢!”
她微微一怔——几时答应要和他去美国了?然而此时也不便多说,只得再膝行两步,仰面祈求道:“师父别不认我。”
师父轻哼一声,细细端详着眼前的她,觉如水中之花,几乎美到了不大真切的地步,接着又看向跪在后面的他,觉如镜中之月,英俊潇洒中带着些清辉玉寒——多好的苗子,只得含恨问:“你们干自己的营生去罢了!怎么今天偏要为难我这个老头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