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景行:......我如今难道不年轻?可不许打他主意。
红袖仿佛明白什么, 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几欲打跌:江景行, 那时我们可没想到, 你英明潇洒了半辈子,片叶不沾身, 倒头来竟会在自己徒弟身上栽跟头。
天道好轮回。
自认心虚的江景行没话可说,好半晌才不服气似扔了句:我有什么办法。
情之所起,身不由己。
好不容易红袖笑得没那么放肆, 她哎呦一声, 抬手扶了扶被她前俯后仰得摇摇晃晃的珠钗梳篦:我在楼里看惯风月, 你提起你徒弟时整个人都不一样, 那双眼睛亮起来的神采骗不了人。
江景行无奈道:劳你代我保密, 别让第三人知道了去。
红袖满口应下:楼里多少隐私事,我何曾泄露一星半点?更别说是江郎的。等等,这可不像是是你江景行的做派。
我怕他厌我。
红袖这次笑得更夸张, 直捂住心口喘不过气来, 一直到江景行走都没能起身相送。
有位婢子怯生生追上来,递给他本册子:是娘子让我转交给郎君的, 说兴许用得上。
江景行看也没看一眼就晓得里面是什么败坏世风的东西。
他低声道:你们娘子是想让我死。
婢子没听清楚, 抬头满眼疑惑望着他。
册子在他手里化为碎末, 江景行淡然自若:替我多谢你们娘子美意,另外代我转告一句,这楼里有什么册子是我没看过的。
婢子回房,看见红袖笑出眼泪晕花鬓角斜红,发髻散了半边。
许久没见着娘子这样高兴过了。
另一边的姜长澜是真要出来眼泪。
他小声道:阿姑,我可以不要家主之位。姜家家主历代从文,我不欲打破祖训,我从武带给姜家的好处未必少。
闭嘴!姜后眼眸一扬,森然道:你以为你是谢容皎不成?谢容皎不要世子之位,是他身后有圣人撑着,纵他连谢家子弟都不是,凭着圣人名头,谁对他不捧着笑脸?再说谢容华是有大才,你和你弟妹一起长大,你一个个数过去,数得出能挑大梁的吗?
姜长澜垂死挣扎:稳妥守成未尝不可。
姜后重重一拍案,茶盏上盖子跳了一跳,响出一声清脆瓷声:糊涂!
她抬起眸子,眸中寒光竟掩过温雅气韵:倘若是太平时候,姜家为四姓之一,底蕴丰厚,我又何尝忍心逼你?
今时不同往日,我看似坐上圣后宝座,风光无限,姬煌恨不得立马把我从这位置上踢下。他碍于礼法孝道,不敢直接动我,姜家便是他发作的最好借口。
姜长澜几次想要抬头,又几次低回去,不发一言。
姜后语气转柔:阿澜,换作往常,你要从军我亲自拦着你阿爹,为你收拾行装打点包裹。姜家世世代代出文人,我懂你赤诚之心,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居心叵测,姬煌坐稳皇位后随时可以借你给姜家好看。
姜长澜缄默。
姜后见状也心疼,苦涩道:我在内提防着姬煌,在外北周风雨飘摇,这是先帝呕心沥血治理的江山,他放心交给我一半,我怎么敢和姬煌撕破脸皮等周室到无可挽回的衰败局面,让外人捡便宜?
姜长澜声音微哑:我已不是小孩子,阿姑你不必和我说这些,我懂得。
世家子弟一身荣辱皆系于家族。
荣华满路是家族赐予,若是家族倾覆,非是超凡脱俗如江景行,亦是丧家之犬罢了。
万事当以家族为先。
姜长澜内心油然升起一丝悲凉。
将来他会不会也这样教导他的晚辈?
这个念头窜上来,姜长澜如孤身置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中,对面是狄人千万精兵,举目无援,汗湿重衫,惊得他一根手指头也动弹不得。
姜后眼里含了许多姜长澜说不清楚的东西,却最终不置一词,归于风平浪静,她笑道:过两日姜家主持的群芳小会,群芳小会虽比不得群芳会万众瞩目,也是大场合,你得给我长点。
待姜长澜走后,她跌坐在榻上苦笑:我年轻时,成帝在位,姬煌已然出生。若无江景行神来之笔的一剑,先帝为成帝幼弟,眼看着怎么着都是登不上皇位的。我一心想着为官出仕,成大事业名留青史的大人物,阿爹要我嫁给先帝,我是不乐意的。
女官眉目沉静,劝道:陛下如今岂不是成了大事业?放眼天下,莫说女子中连那谢归元也比不得陛下,男子中亦寻不出稳压陛下一头的人物。
终究是意难平啊。姜后扫过水晶盘中自己被岁月磨得温润秀致的五官倒影:
阿爹拿家族牵扯住了我。我当时心里暗自发狠,想着若我有子女,我定不让他被那见鬼的家族大义绊着。不曾想到时至今日,居然是我拿这鬼东西去绊我视若亲子的阿澜。
女官低眉顺眼,不敢多说。这些话姜后能说,姜后能有怨言,却不是她一个小小女官所能评头论足的。
姜后透着琉璃窗望窗外回廊秋景,长叹道:如此一代代下去,何时该是个头?
谁也逃不过做少年眼中不讨喜,煞风景的长辈的命。少年意气一半裂成礼仪规矩,一半裂成世俗人情,直等入轮回那一刻合二为一,合成灵牌墓碑上姓名来历,多的官位追谥那几个字,权当是改头换面的报偿。
一代代的少年,一代代的长辈,循环往复不绝,仿佛一种另类的轮回。
师父,我今日似乎做了一件仗势欺人的事情。等回到别院中卸下一身礼服,谢容皎对江景行说:大半仗你的,小半仗谢家的,我觉得有点不好。
江景行老怀欣慰:阿辞你居然会有仗势欺人的一天,不容易。
谢容皎:???
谢家的前任少主大约是真忘了三十年前镐京气焰最嚣张是谁家子弟,才会脑子不大好使地跑来找江景行进行一场敞开心扉的交流。
谢容皎自己心里有数,他对姬煌存着偏见。
这种偏见不是说他会多冷颜厉色对待姬煌,多仇视他给他使绊子,恨不得姬煌别存在人世中碍眼。
一想及江景行的事,他无法真正像对待沈溪、对待方临壑一般坦坦荡荡,不偏不倚地对待姬煌。
我能按我的爱恨喜恶来决定结不结交一个人,却不应仗势欺人。
谢容皎不觉他对自己的要求严格苛刻。
他希望世道变得更好,那么他自己至少不能变得更坏。
阿辞你说的仗势欺人恐怕是仅仅没给他好颜色看罢?江景行把脸上散漫的笑意一收,换回正经谈话时的样子,我信阿辞你心里的规矩分明,用不着我来多说。
他随即装作漫不经心随口一提:再说让阿辞你仗我一辈子的势,我也是乐意极的。
等他发觉自己孟浪,懊悔得想跳脚揪着说话时的自己,让自己闭嘴别浪的时候为时已晚,谢容皎把他的话一字不落听进耳朵里。
仿佛有簇火苗燃烧在他心里,时不时探出一缕撩他一下不说,还经常性不定期气焰高涨,如刚刚那般撺促着他把本应深埋心底的话语脱口而出。
江景行一开始也反复琢磨过自己怎么潇洒甩手过了几十年,偏偏在谢容皎身上跌了跟头,眼看着是要爬不起来。
只能说情情爱爱这东西来得真是很没道理,硬要带着脑子去解释一通的话,只能说他的阿辞太好,从外表一张皮一直美到血肉骨骼,美到精神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