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陆缤纷骗了江景行。
当是时卫娘子身上魔气来源和福来镇上贡之事,他给出的解释听着尚算合情合理。
然而他们漏问了一件事,陆缤纷漏说了一件事。
许是他故意不说也未可知。
阳城那一缕莫名其妙,叫他发现陆缤纷踪迹,事后想来简直和自投罗网无异的魔气。
不是陆缤纷的疏漏,是他刻意留下的线索。
至于被陆缤纷轻易供出的谢桦,他应与西荒有勾结,只是摩罗未必那么诚心,在此事里不过充当个被抛出弃子的角色。
谢容皎不想去揭晓最后一层面纱。
有时候不想已是一种答案。
摩罗想要入侵中原,不计死伤无数的百姓,周室除姓,王朝倾颓,好处最多的是谁?
掌管谢家颇大一部分事务的谢桦身死好处最多的会是谁?
谢庭柏失去手上一颗得意棋子得益最多的会是谁?
那一点烟从凉亭之上无声无息地飘散在室内,唯留凛冽的清香沁入鼻端。
陆缤纷惊诧的神情变得顺理成章。
谢容皎抓着锦被的手紧了一紧,他抓得用力,以至于指节泛白,刺绣破碎。
江景行知道这件事吗?
他必定是知道的。谢容皎在心里回答自己。
那他会怎么想我?会以为我从头到尾一直心知肚明,不动声色地引诱他得出浮在表面的真相?
会以为我借了名为圣人的绝世神兵刀尖上的一点寒光?
那他是怎么看我的?
锦被化为碎帛,片片如飞絮雪花般飘舞在空中。
扑了推门进来的江景行满头满脸。
他看见谢容皎容色沉凝坐在床上,眼如寒江。
两人是真的心有灵犀。
所以当谢容皎未及说得出口一句我明日回城主府向阿爹请辞世子之位。,江景行已拉他起身。
谢容皎不觉飞了的世子之位可惜。
那本应是属于谢容华的荣耀冠冕。
让他心神大乱的另有他事。
一个世子之位他能让,应让,早决定让。
可有东西是无论如何让得不了的。
来来来阿辞,带你去看个好地方。
有时候一个半拥的动作胜过许多言语。
我不是一个人,谢容皎心想。
不是一个人就不用面对一个人做抉择时的彷徨无措,茫然若失。
哪怕是在漫天风雨中,两个人轮换着打伞也会比一个人打伞轻松许多。两个人烤火可以彼此相依偎,而不会像一个人那样孤零零和火堆相依过一个夜晚,所有心事只能说给月亮听。
江景行口中的好地方就是别庄山顶。
是不是好地方难说,他选了个谢容皎没心情和他计较的好时候毋庸置疑。
别庄山顶踞凤陵地势最高处,将凤陵城整座地势尽数收入眼内,城主府上有高塔,塔中以万年鲛珠为阵眼,燃烧灵石无数点亮塔尖,光亮虽不似白昼时日光的纤毫毕现,然而绵长悠远,远看近观几如一辙,别有朦胧柔润之感。
借塔尖光亮,凤陵风物在江景行眼中一览无遗。
,凤陵山脉地势连绵起伏,府邸屋舍坐落有致,街坊排列间似有道不尽的玄奥原理,尽入眼底,诉说千年来的盛衰变迁,战时烽火硝烟,和时太平歌舞。
他心中沉积多年的疑惑被江南拂过柳梢头,吹皱碧波水的春风化雨般消融,留下一片清明,豁然开朗。
江家覆灭时,我一人逃亡在外心惊胆战惴惴不安,不敢与人多说一句话,看每个凑上来的人都觉得他们心怀鬼胎,怕下一秒他们向北周官府上报我的行迹。
谢容皎攥拳的手紧了一紧。
江景行说起来亦有一瞬间恍若隔世之感,他无所畏惧太久了,久到让他近乎不敢想象自己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把害怕的滋味忘得透彻。
年少时他也是像谢容皎这般的天之骄子。
那时候鲜花遍地,锦绣铺路,走到镐京随便哪条偏僻小巷,砸过来的玉佩香囊都能挂满马鞍。
他沐浴着荣光万丈,醉倒在平康坊的旖旎软红里,伴着天下第一的琵琶声大笑:千金于我如尘土,为报欢娱随手抛。
哪家的长辈提起江景行皆是又爱又恨,千叮万嘱地告诫自家子弟要学他修为才华,千万莫学他一身叛逆不羁。
直到江家大厦倾覆,他惊醒于镐京一场二十年的温柔繁华梦中。
有次我救了只误食毒果的鹰,它从此再不食任何果子,无论多饿。我为它可惜,因为鹰不知道它错过的或许不是毒果,而是练实仙果也说不定。
论起对江景行的了解,谢容皎当仁不让排在第一。
毕竟他们十年来走过太多路,谢容皎又是个从来不主动开口的性子,江景行绞尽脑汁想找些乐子。
于是把他从出生到遇到谢容皎前的事情抖个精光,好些是被他藏起来连谢桓也不让知道的丢人往事。
但谢容皎没听过这一件。
每个人总会有些不想让哪怕是最亲近之人知晓的往事。
尤其是江景行这类自诩人品样貌修为样样天下第一,恨不得闭着眼睛夸自己到天上去的人,肯对谢容皎自抖年少顽劣被长辈花样罚已是难得的师徒情深,想让他主动提及当年灰头土脸的往事
不可能的。
谢容皎憋好久才憋出来一句安慰:明日我们吃锦鲤。
他这一句话如神来之笔,把江景行全盘组织好,交给陆彬蔚润色一番几乎就是一篇可歌可泣,立意深远的文章的语言打乱个彻底。
江景行:锦鲤做错了什么?
果然哪怕相处十年,他有时候还是不能很理解阿辞究竟在想什么东西。
他好半天才把被锦鲤打乱的思绪拉回来理平顺。
数十年的时光终将那时的义愤不甘沉淀成近乎温柔的缅怀,江景行提及时语气平和含笑
和那只鹰相伴了一段时间,将要离别时我醒悟过来当时自己与那只鹰有什么区别?它不敢食用果子,我何尝不因为江家一事耿耿于怀?为陷害江家之人中有父亲可以性命相托的旧部而怀疑世人,为无人敢为江家站出来说一句话而不信情义。
他悠悠一叹:可人之所以为人,和禽兽之所以为禽兽是不同的啊,鹰为保全性命能不再去碰任何红色果子,我难道能为偷安于世不再去相信任何人吗?
若我当真如此做,那不是洞察世情,看彻人心的算计精明,那是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愚昧。人与禽兽的最大区分,难道不是人能在受到伤害,历经不易后仍相信世间的美好真情,仍有去拥抱春花秋月的胸怀?否则与行尸走肉,飞禽走兽无异,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长久缄默
谢容皎挣开他怀抱,几步走至最适合眺望全城的地方去
江景行叹气:天时地利人和,谢桓不干这票我都替他惋惜,可惜确实不是他。
左右我们要前去北荒,到时候种种事情该有个了解,谢桓也正好可以洗刷洗刷名声。
怎么说,谢桓锅背得不冤。
他要是身在局中,他也忍不住怀疑是谢桓干的好事,
谢容皎远远望见凤陵王府亭台楼阁,犹听闻舞榭歌台上风流歌舞日夜不息响在耳边。
谢容皎舒怀展颜而笑:师父,你说得对。
倘若什么都要疑神疑鬼,疑到连血脉至亲也无法放心,为人一趟,在世一遭,是没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