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城子精于炼丹,阵法造诣不如雁千山。
天道令寂幻布下的困阵,他足足耗了一整天才得以脱身。
他刚踏出阵,传音符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全是林氏德高望重的老辈,询他人在何处。
林城子心提紧,预感大事不妙。
其中一枚传音符来自雁千山。
“阿城,你为何突然下令围剿无念宫?”
林城子惊讶万分。
他什么时候下过令?
林城子头脑急转,猜到有人冒充自己身份搅乱浑水。他立即联系林霄风,发现林霄风魂灯已灭。
林霄风作为林氏家主,修为高深,能将他一击必杀的人修为定在渡劫。思及这些日子寂幻的纠缠,林城子怒从心起,恨声道:“寂幻妖僧!我林氏与你不共戴天!”
千丈裂隙悬于苍天,幽深可骇。
寂幻弄出一堆破事,林城子召来金光雕,赶往隰海收拾烂摊子。途径红树林,他忽察觉一股淡淡的魔气。
林城子抬手凌空一抓,便将树后的魔修逮了出来,大力掼在地上。
当啷——
一柄阔刃大刀摔落。
额勒发带的黑衣女子嘴角溢血,摇摇晃晃地扶着树干站直。
正是黛瑛。
她将刀捡起,抱在怀里。
林城子立于树稍,金光雕扑棱棱停歇在他臂上。
他不认识黛瑛,但认识她怀中的那柄刀。
“东苏霸刀家主,是你什么人?”
黛瑛魂魄已被魔君归还,记忆恢复。
“他是我爹。”
林城子多年前在林氏宴会上见过霸刀家主。浮光界刀修不多,他算是有天赋的那个,可惜悟性不够,寿元耗尽陨落。
时过境迁,他女儿成了无念宫魔修。
林城子身怀要事,打算放黛瑛一马,转身就走。
突然,背后那女魔修喊他,“老东西。”
林城子愠怒,长眉一横,“你叫我什么?”
“老东西。”黛瑛面无表情。
她从怀中掏出那枚早已腐败的灵果,问:“还记不记得你当年说过的话?我做到了。”
林城子活了近千年,见的人如过江之鲫,黛瑛这等张甲李乙,早就被他抛诸脑后。
黛瑛知他忘了,漠然提醒:“霸刀,祠堂,画像。”
林城子一愣。
黛瑛出生在刀修世家,小时候不听话,经常被罚跪祠堂。
东苏这些世家祠堂里,除了供奉列祖列宗,也会供奉浮光界渡劫巅峰林氏老祖的画像,求庇佑和好运。
霸刀门主一直在思考将霸刀诀传给女儿还是传给儿子,举棋不定,就来祠堂燃香,恭恭敬敬征询林城子的意见。
按理说林城子平时是不会搭理这些小门派的,那日他刚好炼出了一炉极品丹药,心情颇佳,当即便道:“刀,霸者,狂也。女子如何施展的出淳罡之气?当然是传男不传女。”
年仅六岁的黛瑛不服气。
“凭什么女子不能当刀修?你这个胡言乱语的老东西!”
她将林城子画像撕碎不说,还爬上供桌,拿了个灵果吃。
画像被撕,林城子神念察觉。他见是个丫头片子,哼道:“刀修不适合你,去弹琴练剑吧。”
林氏嫡系的两女娃便学得这个。
黛瑛愤愤不平,脸蛋却愈发冷漠:“老东西,你听好了,我就是要做刀修。”
“做不成的。”
“我要做刀修!”
“强走这条路,注定不会得道飞升。”
“我要做刀修!”
黛瑛到底是个小孩子,被浮光界的顶尖修士连番打击,眼泪忍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林城子顿时又窘又慌。
若被人知晓他堂堂林氏老祖把一个小女娃骂哭了,岂不是贻笑大方。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他烦躁抬手挥出一道念力,将供桌上的贡品灵果拂落,“都给你吃!别哭了!”
语毕,切断神念,再不出现。
黛瑛捡起地上的灵果,坚决地擦了擦眼泪,狠狠碾了一脚那张撕碎的画像,“你听好了,我一定会成为浮光界最厉害的刀修。”
再后来,她爹寿元耗尽去世,霸刀门没落。
成为孤女的她被魔君捡到,抽了魂魄,从此跟阿五、荆陌一起在无念宫生活。她什么都在逐渐遗忘,惟独未忘手中刀。
林城子勾起了片段的回忆。
这件小事在他漫长的生涯里,不值一提。
就算她做成了刀修又如何?
他冷冷瞥了眼黛瑛,驭禽离去。
隰海外人头攒动。
浮光界各门各派齐聚于此,等着林氏老祖一声令下,冲进无念宫抢夺财宝,击杀魔君。
林城子不在,南宫家式微,众人唯北麓游氏马首是瞻。
游承业一捋胡须,吩咐按兵不动。
他方才传音游月明,知晓楚若婷也在隰海。魔君乃楚若婷的道侣,届时攻打魔宫,游氏肯定不能插手。再者,林城子的号令没头没尾,人又不知跑哪儿去了。疑窦丛生,须叁思而后行。
身后一道极为强大的气息靠近。
游承业扭头,林城子骑着金光雕御风而来。
“游老祖。”
游承业忙上前拱手:“林老祖,你可算现身了。”
浮光界五位渡劫高手聚齐两位,众人瞬间有了主心骨。
游承业问他为何召集众修伐魔,林城子一肚子气,“并非我草率决定!寂幻妖僧将我诱入困阵,冒充我的身份,杀死霄风,夺走了混云令,不知他在擘画什么阴谋。”
“原来是寂幻妖僧。”
游承业抬头看了眼天上的裂缝,备觉压迫。
林城子想到雁千山此前推演的浮光界万年之劫,传音对方几次,始终不得回应。
他扫了眼各大门派,刚准备跟游承业说散了散了,就听天际上方猛然传来一声闷响,震得人耳膜刺痛。
修士们全部仰头望去。
湛蓝广阔的天际,劈开了两道长长的神秘裂口!隙中星河混沌,波动着恐怖的气息。
“又裂了!”
游承业一吹胡子,瞪圆了眼。
这时,林城子手中的传音符发出微光。雁千山向来从容的声音透着一丝仓促,“阿城,游道友,速来!”
林城子和游承业对视一眼,皆知非同小可,二人朝雁千山报出的位置飞去。
半个时辰前。
雁千山和赫连幽痕还在龙争虎斗。
雁千山防守森严,赫连幽痕找不到任何缺口,他暴怒不已时,识海中蓦地响起一道柔和悦耳的女子嗓音。
“幽痕,谢谢你。”
……谁是幽痕?
赫连幽痕动作迟滞,露出迷茫的神色。
他双眼时而猩红时而黝黑,浑身血纹若隐若现。书籍上沾染的阴冥黑气在他体内游走,触及到某个角落,令他神游天外,整个人仿佛一片柔羽飘来飘去。飘出了屏障阵法,飞掠过浮云沧海,来到了一座仙气缭绕蔚为壮观的宫宇。
——万年前的浮光界神殿。
赫连幽痕下意识知道这个地方的名字。
黑气丝丝缕缕钻入他的神识,想令他继续入魔。但附魂链却发挥了作用,束缚住他的元神骨骼,让他在疼痛中维持清明。
神殿外种植着茂密的扶桑神树,繁密茂盛的枝桠间挂着像蒜头一样的果实。
赫连幽痕不受控制地飘进古拙的神殿内,于叁丈高空,俯视殿中一名身披白纱的女子。
女子身量高挑婀娜,如缎的墨发长长的垂到了脚后跟。她脸上笼罩着一团圣洁的白光,赫连幽痕看不清她的长相。
他好似处于一个微妙维度,旁观另一个时空的故事。
呼啦——
殿外飞来一只七彩尾羽的独眼灵鸟。
灵鸟头上光秃秃。它张开尖喙,口吐人言:“圣女,道君尤义和太子伏宿邀你去凤仙台赏花。”
赫连幽痕愣住。
圣女?
圣女是他的楚若婷!才不是面前这个面目模糊的女人!
他正待发脾气,想起自己是在旁观万年前的神殿。
尤义和伏宿是女襄的道侣。
赫连幽痕瞬时猜到面前这名女子的身份。
女襄拒绝了道侣了邀约,她命灵鸟托话,转身绕去神殿后面。
殿后并非巍峨宫阙,而是一处清幽空灵的森林。林中树木华盖如伞,葱葱茏茏,落英缤纷,溪流潺潺。
“饿了吗?出来吧。”
女襄侧坐在花团锦族的溪畔,拿出几颗类似灵石的东西放在碗里。
少顷,一只外形像兔子,通体长满黝黑色绒毛的动物从草里蹿了出来,将碗中灵气吸收一空,打了个饱嗝。
女襄想摸它,它警敏地跑开。没跑几步,便疼痛地蜷在了地上。
女襄叹了口气,拎着它耳朵抱进怀里,揉揉它的绒毛,“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不仅如此,她还拿出了蕴魂灯,催动法力,为它疗伤。
黑兔蜷在蕴魂灯下,沉默了一会儿,也说人言,“你为什么要救我?我可是魔狲。”
声音阴沉沉的,和它可爱的外表完全不相符。
“我乃神殿圣女,难道养一只宠物都不行吗?”女襄笑了起来。
她身体里流着神族后裔的血,实乃当今天下第一人。
神魔大战,神族大获全胜,天魔被全部剿灭。魔狲就跟浮光界的低阶灵兽灵植一样,魔力低微,繁殖速度极快,一般作为天魔族的菜肴食物,没什么危害。
女襄见它受伤,便带回来养着玩儿。
赫连幽痕飘近一些,想看清楚魔狲到底长什么样子。忽然,魔狲扭头,腥红双眼冷不丁撞入他的视线。
赫连幽痕心神大震,镌刻在骨子里的敬畏,让他忍不住想跪在地上俯首称臣。
……那根本不是魔狲!
而是天魔魔皇!
一场神魔大战,世人皆以为天魔屠尽。谁料,魔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化身魔狲蛰伏,被女襄稀里糊涂带进了神殿养伤。
赫连幽痕看见女襄将魔皇放在膝上,给他喂食,梳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还给他吹笛唱曲儿……
宛如一幅宁静惬意的水墨画。
女襄无意间得知魔皇不识字,找出本诗集,握住他的小爪子,教他读书。
天魔有天魔的文字,弯弯扭扭像蝌蚪一样的文字。
魔皇才不要跟女襄学习。
它仗着魔狲的躯体肆意破坏捣乱,女襄却都一笑置之,温柔博爱的包容了他。
他们度过了一天又一天温馨和平的时光。
女襄指着诗集,一字字地念:“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