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黑的天色逐渐有了昏黄的光,徐翠华眼睁睁看着那波洪水将人群冲散开来,她看到几个知青脸上还带着无比的愤怒互相拉扯在一起,然后是被洪水撞出去的疑惑,再接着是惊愕恐惧。人脸上一瞬间能表达出的情绪简直超乎想象。
徐翠华拉住何芝兰,颤抖道:“完蛋了完蛋了!发山洪了!”
这种事情她没见过,但是总听村里老人讲过。破四旧不准去祭山神,老人就偷偷骂过,说着哪天等山神怒了发山洪,这帮小子就知道轻重了。
徐翠华十分相信是他们搞革命触怒了山神,拉着何芝兰就跪趴在木架子上开始求神拜佛。
何芝兰作为一个现代人,自然知道这可不是触怒山神,这是雷暴雨强降水,可能还和山体地形结构有关。可不管知道还是不知道原因,现在最重要的是——逃命啊!
时代的洪流,谁也逃不过。
任你是有钱没钱,人好人不好,是你的死期就是你的死期。
何芝兰抱着木架子,眼看着洪水越冲越猛,拉住不停磕头的徐翠华道:“别磕了,浪费力气。”
徐翠华已经哭得满脸通红,自顾自喃喃道:“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阿弥陀佛!俺从今以后洗心革面……”
“说话也浪费力气。”何芝兰劝告道,“翠翠你要把力气全用来抱紧木架子,一会儿……”
她话还没说完,猛地一个浪冲进来,夹杂着断枝碎石子呼啸而过。
这是三沟县百年难得一遇的洪灾。
徐家村整个被山体滑坡盖倒了,大槐村的一些红砖瓦房也被冲垮了,董河村的良田全被冲没了。
从上到下,开大会开得停不下来,军队派进去好几波。
隔壁灵泉县的领导班子也抓紧做山洪灾害防御预案,林业局换了一批人,还忙着训练工农子弟兵。
知道这些新闻的时候,何芝兰已经睡了三四天了。
她看看电视机,再看看门口和人聊天的一个中年妇女,忽觉恍然如一梦,想不清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浑身上下都疼,尤其左眼睛,畏光流泪,她尝试着闭上右眼,明显感觉左眼视力没有右眼好了。
林秀美看沉素筠余光总是往病床上看,忙道:“沉姑姑别担心,我这都看着呢,只要兰兰一醒,我肯定通知到位。”
沉素筠点点头,把墨镜戴上道:“电话号码随时拨,我不在,小张也会接线的。”
林秀美忙跟着点头,一张脸快笑出花儿来,又觉得小妹受伤,好像不能笑这么开心。于是忙收敛起笑容,这似笑非笑,要笑不笑的样子反而更恐怖。要是朱文青在这,肯定又要好一顿批评她。
何芝兰眨巴眨巴眼睛看过去。
林秀美靠在门框上,看沉素筠穿好皮手套,一甩长卷发走了。
“哎哟瞧瞧人家这个姑姑真是老漂亮了,这沉家人个顶个的精神,还是小妹有福气哦~”林秀美忍不住羡慕道,“今年年底肯定要老何给我买个黑墨镜,皮手套,我也烫个卷发赶赶时髦。”
林秀美学着沉素筠的动作,用手去甩自己的齐肩长发,甩来甩去不得要领,好像猴子捉虱子。
何芝兰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哎呀呀!”林秀美听得笑声,转过身来跑到她床边激动道,“小祖宗啊!你醒了啊!”
她想要去抱她,又想到医生嘱咐的话,拥抱的动作硬是举着胳膊做了一半,手停下来嘴停不下来道:“小妹啊!你真是吓死大家了!你不知道哇!我都不敢跟妈说!我听到这个消息啊我都吓死了!我一口气都没喘过来差点儿背过气!”
林秀美伸手拍拍自己胸口给自己缓口气,似乎回到了那天接到电话的时候。
何芝兰张口喊道:“大嫂。”
声音沙哑,几不可闻。
林秀美眼眶里含着泪,鼓着嘴道:“小妹啊,你真是要么不出事,要么一出就是大事。你真是要吓死家里人,我是只敢跟爸说了,你不知道爸听到消息时候那脸色,爸这么多年我就没见他……”
说到这里,她又一拍脑袋道:“啊哟哟,沉姑姑刚刚走,我去追追她,哎呀小妹醒了哇!”
说着,她夺门而出。
沉素筠坐军用吉普车来的,自然也是坐军用吉普车走,林秀美没追上,忙去医院传达室打电话去了。
何芝兰浑身酸痛,她的记忆在看到林秀美的时候就一点点回来了。
她摸摸自己腹部,只记得自己去贴大字报来着,剩下的事情全然记不得了。
林秀美打完电话回来,看到何芝兰摸肚子,脸色不由得变来变去,最后只是放缓语气,问道:“小妹,你想吃点什么啊?我去医院食堂给你买?其实家里也煨着鱼汤呢,妈做那个酸笋儿你最爱吃。哎,我干脆回家给你带饭好啦,离得近我骑自行车也就十来分钟哇,你等我?”
“吃什么都行。”何芝兰没什么胃口,也没什么心情,“谢谢你,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