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这才舍得抬起屁股,袖着宝贝的选票往外走。那些站着看了一场的还舍不得离去,趁着前头坐的人走了,也要坐下美美地看一场再走。
再没有人要找掌柜的打架,怨他们换人。新来的客人有不满的,也叫这一院子排队的人卷进队伍里,被众人口口赞扬的新奇画影给吸引住了。
满院子人只忙着转圈排队,进棚观影,连新出的番薯点心都没工夫坐下细品,只情托在手里,排队时匆匆几口吃了。
这些消息都通过园里帮忙的伙计之口传到了在偏院中等候的六位作者耳中。六人都是名高一世的才子,不免有些争竞心,都问那些伙计:“是哪一棚看的人多些?”
伙计挠了挠头,为难地说:“到处都排得乌泱乌泱的,也分不出哪一棚多些。客人们头次看见这们大的动画,比崔大人原先弄的动画箱子还新鲜,可不得都看齐了?”
原来还是画吸引人,不是他们的文字么?
才子们心中略觉失落,但想起自己初看画影时的惊艳感,又觉着理所当然。
文字再好,也及不上那么大一张艳彩画卷的冲击。何况那些画与他们的文字配得丝丝入扣,便是他们下笔时,都未能想象出那么宏壮精美的画面。
真该见见居安斋那位、或者那群佚名画师。
别人都在想着画师,独李兆先想着自己的师兄,问那伙计:“崔大人呢?评审文章的老师们可都来了么?”
那伙计道:“崔大人与王大人都在招待‘老师’,崔大人说今天来的前辈先生多,他们得陪侍着。他临行时还命小人们照看好诸位大人,要吃菜喝酒只管吩咐,也有好花生做的酒菜,只是请大人们白天吃些酒也就罢了,晚上评文章时不可多吃。”
李兆先是阁老之子,那花生早在家里就都吃过一遍了,此时倒不想吃东西,只想去外头转转,见见崔燮请的评委。他便跟众人打了个招呼,要先离席,几人都道:“和衷兄劝咱们在这儿待着,不然怕叫外头人认出咱们是写过连环画稿子的,容易出乱子。”
李兆先笑道:“诸位兄长、贤弟都是在《每日农经》和《少年锦衣卫》上留名的才子,自然怕人认出来,我却不是。我今日是头一次写这稿子,没人知道,逛逛也不妨,说不定还能遇上点评文章的前辈才俊,提前结交一番。”
锦衣卫的原作者都是匿名写稿,还故意遮掩了文章风格,一眼看去都是茶陵体与台阁体相混,毫无个人风格,也不知其名字背后是什么人物。但几位评审都是前科进士,无论身份、资历、人望都值得结交,若能借这机会结识了,也是一桩美事。
且不提成化二十三年的五位经魁与弘治九年的状元王守仁,就连郭镛、汤宁两位会试名次略低的,也是京里人追捧多年的“迁安六才子”。这两位前辈若亮出名号来,想求他们续写锦衣卫的,恐怕得比属意他们这些写《少年锦衣卫》《每日农经》之人的还多!
不过……论起诗词文章来,还是他的好。
李兆先自信地整了整衣服,起身走向院外人群。落后的几位才子看着他踏出大门,都颇羡慕他的洒脱,只是不能像他那样不假思索地离开。
众人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唐寅忽然也站起身来,拱拱手道:“伯虎也欲出去看看,诸位少坐,我看过一圈便回来。”
唐伯虎这一走,剩下的人也坐不住了,都想提前听听观者对他们新作的评价。反正这里多是百姓,没几个认得他们;便有认得的,总不会连名带姓地叫他们,故意引人围观他们吧?
再退一步说,就是真被人认出他们是写《每日农经》《少年锦衣卫》的才子,这些人也不知道他们换了笔名写锦衣卫啊!
众人拿定了主意,纷纷要去。连祝枝山这个特征最明显的都换了大袖长袍,揣着眼镜,毅然踏入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游园会。
他们其实并没被惊到,惊的其实是几位微服私行,来看新才子们作品的第一代作者。
快到晚饭时,崔燮便引着特地来看点评会的师长们从侧门进园。
他本想叫众人直接到安静的偏院里休息,看看新作,吃吃番薯、花生点心,等点评大会开始,排队的人少了再去看土电影。可这群前辈才子们也和后辈一样闲不住,非要先逛园子,看看热闹。崔燮做弟子的强不过老师,只得带着他们混进人群里,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排队。
杨廷和的儿子尚在稚龄,没带出来,也不怕他偷跑到这会场里,最是潇洒的一个。谢迁、梁储、张璞等人也都千叮万嘱地叫儿子在家读书,不大用担心家人撞见。李东阳与王华却都有个儿子掺和进了新《锦衣卫》,不知什么时候就有可能父子相见,心里都不怎么踏实。
可儿子要跟人斗文、要做人家的评委,亲爹不来看一眼,能安心吗?
众作者们都笑着轰他们俩离远些,免得他们被儿子认出来,牵连自己。李东阳叫人挥袖子赶到一旁,便指着王华笑问:“怎么不赶实庵,他家是一门两状元,最惹人注目的一个!”
王华不客气地反驳:“西涯公也是父子双进士,你还有这个状元弟子在眼前,是父子师徒三进士,可比我显眼得多。”
李东阳又说谢迁:“这个也是状元,你们同乡两个前后状元,走在一起人人嘱目!”
梁储笑道:“那就得把谢公也推出去,有李谢二阁老在旁,我们这些平常低调没人认得小官都不好避人了。”
众人一面笑闹着一面不忘环顾四方,防备着有后生晚辈——特别是子弟、学生们——发现他们这些长辈来参加游园会。
还好游园的多是普通百姓,他们几个又换穿了深色绸衫、瓜皮帽,再略低低头、收收气势,看起来就像普通富裕人家的老爷,并不特别显眼。偶有几回看见了眼熟的人,他们扎进人群里走几步,再看对方也早都不在原处,跑得比他们还快——
那些少年学子们也都是背着人参加这种闲书品评大会,在会上看见师长前辈,哪个敢上来问候?
都比他们还心虚,眨眼就藏进人群里了。
于是几位阁老、讲官倒不那么担心了。他们都看过新作者的文章,不急着排队,倒先逛了小吃摊子,把自己家不会做的、没吃过的番薯点心吃了个遍。
如今京里种的番薯还是少,价钱不低,这些小摊也都处在面粉里加番薯的阶段,吃多些也不要紧。崔燮倒不很劝他们,只端着杯奶茶遮脸,一门心思都放在望风上。
远隔几个摊子外,谢瑛也同样拿一竹筒炸番薯丸子遮脸,带着几位名动京师的千户和素日交好的侯爷、伯爷们从热腾腾的吃食烟气中穿过。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上,各自露出个淡淡的苦笑,举了举手里的吃食致意,又默契地领着人各自分开。
要是让御史风闻奏事,说朝堂大佬和五军都督府的勋贵们在动画电影院外的小吃摊上亲切会谈……似乎不够正经啊。
他紧绷着精神,领着师长们连吃带买,逛完了一趟路,正要进到最外头放唐伯虎、祝枝山电影的院子里,眼前忽然晃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兆先!
他叮嘱着才子们在院里歇着等评,果然就没劝住!
李东阳这个做父亲的也一眼认出了儿子,忙转过身避了避,招呼众人藏一藏。王状元心里也预演过无数回撞见儿子的情景,十分体贴李阁老这心情,也回身避让,劝众人赶紧散进人群里。
杨廷和却忽然开口:“不必了,和衷已缠住伯徵了,咱们从那边过去,别叫他看见就是了。”
他年纪轻,眼神好,众人都信得过他的眼力,回头看向李兆先出现的方向——他被崔燮抓着腰抱起来,生生拧转了身子,背向这群长辈。崔燮面向他们,用力使了个眼色,叫他们先到备好的偏院坐一坐,等自己把这几位作者按住再逛。
李兆先感受到了师兄热情的拥抱。太热情了,几乎是把他整个儿人托起来,脚不沾地。他是动也动不了,退也退不开,生生错过了父子相认、坦陈两代作者身份的机会。
几位大人顺着小路回到偏院,坐下来感慨了半天:“西涯公这弟子真可靠。换了我等门下那些文弱书生,哪儿能拦得这么干脆利落。”
可换了别人的弟子,也没有把老师和老师的儿子都拉去写闲书的啊。李老师默默腹诽一句,却没说出口,怕同僚们说他的爱徒不是。
王状元庆幸地叹了一句:“幸亏我那小犬不曾跟过来。他也是习过武的,有两膀力气,和衷要制住他怕不容易。”
他在儿子面前一直是个严肃端正的父亲,别说让王守仁知道他给连环画写稿,就是知道他来参加连环画大会,他做父亲的面子也有些挂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