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张后受宠,她父亲不能拿钱后的侄孙子来比, 可也得跟王太后之弟瑞安侯那般, 等皇后正位个二十年上下再封吧?
张国丈凭这一道封赐诏拉走了满朝目光, 同日被赐了宅子的崔燮都没人顾得上理。
但这场论战当中,却没见着新朝进谏急先锋刘首辅的身影。他仿佛又缩回了棉花堆里,任尔弹章纷奏,我自岿然不动。吏部尚书王恕上本之后, 看着这位首辅坐定内阁, 仿佛没见着张家这殊异待遇的模样, 不禁又想起了“纸糊三阁老”的称号,背地里骂了一句“还是那个刘棉花”!
刘阁老听见这话后,也不过微微一笑,淡淡说一声:“肤浅之论。”
这群只晓得哓哓进谏的官儿倒看见张国丈受封了,却不想想张国丈是为何受封的。虽然圣旨上没有写明,他却早从大太监覃昌那里得知, 这份封诰是因国丈举荐了崔燮入宫教圣上养生,令今上身体转强健,才有了这般恩遇。
那崔燮又不是寻常人,写的养生论也真个是能教人心加开朗、体力转强的良方,国丈举贤进能,怎么就不该赏了?
可惜的是崔侍讲不大明白他这首辅的关爱之心,写的养生论都没送他一份。他只能叫家人到店里买,买来的却是黑白绣像版,不如刘健、丘濬他们的彩版好看。
刘阁老默默为崔燮付出了这么久,如今竟连一本彩印的养生论都没弄到,想想也是有点不甘心。
晚上回家后,刘阁老便吩咐身旁服侍他吃饭的管事:“拿一张帖子,去翰林崔府上替本官道一声贺,再请崔大人到府上来见我,说是我欲与他讲论养生之道。去时记着客气些,不许给本官摆首府门人的架子!”
管事唯唯点头,陪笑着说:“老爷这般提携后辈,小的们岂是那等不知事的,在崔翰林面前给老爷丢脸?”
他们虽然是首辅家人,却没有前朝万首辅家那种攀上了宠妃娘家的底气,何况如今首辅大人要作名臣、诤臣,他们做下人的更不敢拖后腿。
刘家管事隔天晚上便提着礼盒去了崔翰林府,客客气气地请崔燮到刘府拜望。
崔家主人大都搬回了乡间,也没留下几个仆人,本来浅窄的院子显得格外空阔幽静。首辅家人被门子引到崔燮所在的东院,有个厨子来倒了茶,歉然告诉他家里没人手,请他先在客房里稍坐,等主人亲自过来,除此之外就再无人招待他。
这家里拢共只有个看门的、一个厨子,还有个扫院子的老苍头,主人不曾成亲,也没有丫头妾室,应是一个人待在正房。
却不知为何,刘家管事总觉着这院子里有人喁喁低言,还有不只一个人活动的声音,仿佛除了那位崔翰林,还有什么人在……就跟在那位年少的讲官身边似的。
脚步声渐渐清晰,刘管事手里托着的热茶都要拿不住了,咯哒一声撂回桌上。与此同时门口响起“吱呀”一声,一道人影闯进了烛光摇曳的屋子。
房间仿佛刹那间亮了亮,一名朗如朝日的年轻官员走进来,他心里的惊恐也似乎叫那副光彩照人的身影驱走了。
脚步声停止,那些还有人藏在这座大宅里的错觉也停住了。刘管事心头一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小的是首辅刘大学士的家人,受首辅大人之命,来贺大人得陛下恩遇赐宅。”他从袖中掏出刘首辅的帖子,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我家首辅大人欲请侍讲过府一叙,为大人一讲《养生论》。”
崔燮虽然跟徐溥、刘健、丘濬三位阁老都挺熟悉,却和大名鼎鼎的纸糊三阁老从没搭上过什么关系。今日见刘阁老派人叫他,也只以为是对方想借他的关系攀上国丈,淡淡地一笑,说道:“首辅大人相邀,崔燮焉敢推拒?”
只不过见了阁老之后他也真的只会讲养生,多余的一个字也不会说。
刘管事见他不甚热情,心中初有些不悦,但离开那院子时,仿佛又听见有什么走动声在后头响起。寒风吹过庭中杂树,呜呜咽咽的声音中似间杂人语,听得他胆颤心惊,忽又觉着崔燮住在这种荒院里,人冷淡一点可能也正常。
他离开这院子后,那个吓得他半晌心神不宁的存在便推开正屋房门,看着走到院中的崔燮,含笑问道:“刘首辅竟来向你示好,怕是想借你的路子讨好寿宁伯张家。”
崔燮也笑了起来,神色温存,全无对着刘家管事的冷淡:“管他为什么,我现在正烦恼着怎么写辞赐宅疏呢,有什么事也得把宅子弄到手再说。啧,若是只需写一份谢赐宅疏就好了,可这么大个宅子,不辞一回两回的又要叫人非议。待会儿谢兄得帮我看看,写这辞赐宅疏,我总怕写得太深情,陛下教我打动,不赐这宅子了。”
谢瑛想到那栋与自家相邻,只隔一道随手就能翻过的短墙的园子,心中微热,倚在门边说:“陛下特赐你的宅子,便是看在张家面上也不会收回,怕什么。咱们倒得好好筹划筹划,将来那道墙打通了,怎么修整出个叫人羡慕的好花园来。”
崔燮眼神一亮,脑子也转到这上,然后又有些埋怨老三——硬盘里怎么不说存点儿苏州园林这种有用的东西呢?港剧的布景总是太少,欧美剧倒有在院子里的,他又不能把地面都推成草坪,中间挖个大游泳池开派对……
算了,他还是去写《辞赐宅疏》,叫谢瑛这个住惯了大园子的专家设计去吧。
连上两道本,一道辞一道谢,谢家毗邻的新宅子就改姓崔了。这是御赐的宅子,得了不搬进去就是不敬天子,崔燮自然马不停蹄地命人进去打扫修补,只要房顶不漏,屋子里糊一层新纸,再有几样家具,差不多也就能搬进去了。
他一面安排人收拾宅子,自己也终于抽出空来,亲自递帖子,上门拜访刘首辅。刘吉并不因他官小位卑、还有个犯罪去职的父亲就看轻他,没叫他在下面多等,就唤了他到正厅相见。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首辅见他之后并没提起国丈家,而是掏出了一本居安斋售出的黑白桑皮纸印本《岳孤养生论》,正正经经地跟他探讨起了养生。
刘大人老骥伏枥,还想向天再借五百年,不光要健康饮食,跑步健身,还想学学那些“非有武术根底之人”不可修习的导引仙法。
崔燮暗自想了想刘大人岔开腿,双手在空中摇动,模仿啦啦队操的姿态……太、太不堪入目了!再想一会儿他都要后悔把啦啦队操编进自己这健身操里了!
他不由得偏了偏头,不敢直视刘吉。刘阁老却对他十分热情,主动唤他“岳孤”,显尽对他这个武学前辈身份的尊重——以刘阁老的身份,直呼他的名字就行了,居然用了平辈甚至文友才用的别号!
下人们看崔燮的眼神都变了,他这个才刚受了十年明代教育的现代人也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但他还是不敢教刘阁老太激烈的运动,实在是怕这位六十五岁高龄的老大人一个拉伸不好,伤了腰腿筋骨,那他可就作孽了。
刘阁老见他坚持不教,只得叹道:“老夫自知年迈衰朽,无修身延年之福,岳孤不愿教我也就罢了。唉,老夫亦非那等恃权凌人之辈,只是有幸得见导引仙法,却不得练,乃至不得见真人试练一回,我心中不免遗憾……”
崔燮也只能沉默。
若是教徒弟也就罢了,可如今要看他跳操的是首辅,这就掺了许多政治色彩进来。要是刘吉让他跳他就立刻跳一套,那明天上朝他们俩就得让言官一道弹劾:刘首辅是以势压人,命近侍文臣跳操以取乐;他是自甘操贱役以取悦首辅,希图夤缘攀附。
刘首辅让人弹惯了,越弹越高,他可没那个底气,只怕是弹弹就完了。且如今都弘治朝了,刘棉花马上要变成明日黄花,未来是他老师李东阳与刘健、谢迁的,他怎么能为了一个马上要过气的首辅倒下!
崔燮看着刘阁老苍老的脸庞与充满期盼的目光,良心微痛,却还是狠心拒绝了他:“下官也是从许多教养生的杂书中选出图来拼凑成这操……这导引功法的,其中有几段是外域功法,我亦不能。大人若实在想看,不如寻个真正会武的人来,照着图试练给大人看吧。”
他丢下充满失望的老首辅回了家,但那双混浊的,失落中却坚强地隐含着希望的眼眸却深深印在他脑海中。以至于回到家中,他还很难完全忘掉这场会面,到卧房里换衣裳时看见窗边那镶满了水晶镜片的西洋景箱子,都蓦地生出一个叫刘阁老看看的念头。
这箱子里的画片,若是猛力拉动,转得极快时,偶尔就能看成动画。他本来也画了那些分解图,搁在箱子里看过,若是给刘首辅看一回……
不对!
他这箱子进了阁老府,难道还能索要回来么?要是不要回来,凭这箱子上镶的、在京里值得数百两的水精镜片,只要拿进阁老府就是行贿,他的名声可就完了。
不能为了同情老人家就搭上自己的仕途!
要是个不镶水晶,不雕花纹的朴实的便宜木材箱子倒可以……
其实也不一定需要水晶镜片。反正他们要看的是动作,也不讲究放大、立体的效果,不要什么神秘感。把看图的窗口放大些,让它正好和图片尺寸相合,再上里面的图片像走马灯一样飞转起来,在某个速度和角度上应该就能达到动起来的效果……吧?
他有现成的图片、现成的创意、做过一回拉大片箱子的熟手木匠,就叫人来多试做几个箱子,不也花不了多少工夫和银子?
也算是做件好事,满足一位即将离休的老首辅最后的心愿吧。
作者有话要说:“心加开朗,体力转强”这句其实是何晏评价服食五石散效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