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子谦虚地说:“只是随站安顺伯薛老伯爷在山海关操训了几年,杀了几个真鞑,四五十的乱匪罢了,不算什么。老伯爷当年提督五军营,在延边、大同等地守备,追着来扰边的鞑靼杀出边塞,斩获百余首级,杀得那片土都叫血浸透了这么厚……”
他边说边伸出手比划,看得两个熊孩子瞠目结舌,险些忘了怎么迈腿了。崔燮半提着他们俩,引着王公子进了厅堂,与他叙这些年的别情。
王大公子瞟了张氏兄弟一眼,问道:“我这粗人上门,叫这两位小贵人在这儿陪着合适么?”
崔燮笑道:“有什么不合适。这两个孩子是我的弟子,将来也是要成家成人的,陪侍师长待客不是理所当然的?薜勤当年教训陈蕃‘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陈蕃才悟得为人处理的道理,成就一代名士。今日我也得叫这两个孩子知道,若连待客礼仪都不周全,将来如何当得朝廷有用之人!”
王公子看着像小鸡子一样叫他拎进门的未来国舅,满怀同情地笑了起来:“两位小贵人年纪还小,崔贤弟你还是松一松吧。”
崔燮松了松手,叫他们自己站稳了,拍着二人的后背说:“有王世叔给你们求情,为师才暂且放过你们。这位王世叔是个保家卫国的英雄,刚从口外杀鞑靼回来,咱们京里能过得安生都亏得他们,你们过去给英雄见个礼,诚心赔个不是——”
两位小国舅虽叫王大公子那段杀得人头滚滚的英雄事迹唬得一愣一愣的,但这些日子叫人捧多了,还是不愿低头。兄弟俩委委屈屈地互看了一眼,噘着嘴,用自以为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咱们那么轻易低头,不是折堕了身份么?咱们可是要当锦衣卫镇抚使的……”
王大公子进京是叫安顺伯调进了自己麾下直辖的府军前卫——也就是太子幼军,算是太子的亲军心腹,自不敢让太子妃的亲弟弟给他道歉。
崔燮有的是背后教徒的机会,也不愿让王公子为难,便不再强迫他们,只叹道:“自古道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古时的好汉有时误会交恶,知道对方是个英雄就要心悦诚服地认错、结纳,这两个孩子还有许多世情规矩要慢慢学啊……”
这两个熊孩子虽然又要面子又不懂事,但平常偷看《三国》、锦衣卫故事,还传过手抄本的禁书《水浒》,心里也埋藏着一个侠义梦。先生和家长管不到的时候,这两个小少年也没少一掷几十文请人吃点心,更时常跟新结识的淘气小学生说“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的话。
叫崔燮点拨了两句,张鹤龄心里的英雄梦又膨胀起来,看着王公子身上如血染的衣裳,仿佛就看见了他在边关白马银枪,杀个七进七出,斩尽贼兵的战绩……
这是个英雄好汉啊!
好汉不论出身,关二爷跟刘备之前不还是卖豆腐的吗?他这么个未来的锦衣卫镇抚使,应该虚心结纳英雄,怎么能因为这个王将军是厮杀汉出身就看不起他呢?
将来他当了镇抚使,身边也得有个姚千户那样的人物——张大公子回头看了看傻愣愣看着他的弟弟,暗暗摇头:延龄痴儿肯定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干些厮杀勾当,这位从边关杀出来的英雄好汉才是有见识的,能帮他干大事!
张鹤龄忽然神色一整,上前要去抓王大官人的手,像刘备收服赵云那样剖心置腹地收服他。可惜王项祯反应奇快,不只手,连身子都缩远了些,叫他一摸摸了个空。
张大公子也不介意,双手在空中拱了拱,抬手朝弟弟后脑拍了一把,满脸五官乱动,摆出一副自以为像是英明主君的神情,惊怂地朝王项祯笑了笑:“方才的事都是小弟延龄不懂事,冲撞了将军,我替他道歉。王将军是真英雄,必不会跟他小孩子计较,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往后咱们兄……咱们还要好好亲近!”
王公子一脸迷惘,不知这位小贵人又想干什么;小张国舅心中充满了被兄长背叛、出卖的痛苦,四顾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唯有崔燮这个身为当代包青天男朋友,见惯了套路的男人看破他的心思,暗暗冷笑一声,拉开两个熊孩子,朝王公子歉然道:“这两个孩子正是崇拜英雄的时候,见了王兄这样的好汉难免失态。王兄若不嫌弃,晚上留在家里吃饭,给小弟与家里这几个孩子讲讲你们在边关征战之事吧?”
王公子霎时间也摸明白了张鹤龄的用心,目光在他脸上一转而过,洒然笑道:“这是自然!哥哥我这些年上过山、进过草原,杀过鞑靼,也见过许多鞑靼那边的新鲜物事,你们在京里的人连想都想不到。早先听说你考上了状元,我有些自惭形秽,一向没敢来见你,今日既然能来到你家,自然要把话说透了、酒喝透了再走!”
第211章
晚上吃饭时, 那六位昨夜签售签到手软的才子也睡起来了。几人听说崔燮的两个弟子来家里住, 还有位迁安老乡来了,就都跟着过来吃饭叙旧。陆先生虽不是迁安人, 但六位朋友都邀他同行, 他自然也溜溜达达地跟过来了, 见了王大公子和两位张公子。
张氏兄弟读了几年书,对戴方巾的倒有几分深入骨髓的恐惧, 老老实实行了礼, 默默站在先生身后。
王项祯乍见六位心爱的才子都在,可顾不上什么小贵人了, 忙不迭地扑上去握六位才子的手, 连声叫“才子”, 满面笑容地说:“早知道六位才子都住在崔贤弟家里,王某早就腼颜上门来打搅了。当初我看《六才子批评三国》时就欲上前结识诸位,可恨我是个不通文墨的粗人,只知道你们写批评的好, 就说不出是哪儿好, 一直没敢来相见。”
他挨个儿抓着人表白, 热情奔放得险些能把人吓跑,但那双手往前一伸,这群文弱书生就谁都休想跑得掉了。
这么一路走一路夸,走到头看见个冷峻站着的陆博山陆先生也没肯放过,同样长臂一捞抓住了,瞪着明灯似的俩大眼儿笑说:“这位就是昨晚上坐吕布席第九排的那位兄台吧!昨天有个不知好歹的小子说咱们郭才子不会作诗, 就是你骂得他不敢开口,我在后头都看见了!说得好!我要不是离着你们远了两排,我也得上去教训他一顿!”
陆博山默默试着往外抽手,严肃地说:“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不曾骂他,后来郭兄也给他题了几首诗,叫他知道他的才学了。”
郭镛原先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出,讶然道:“难怪万年兄当时要我题了好几首诗,我还当他是格外喜欢我的点评,却不过同年面子,特特给他多题了。后面的人再要我也没敢给题之么多首,还有许多人抱怨我呢。”
这位万年兄真是……叫人一言难尽。
郭镛向来不爱说人坏话,看了眼崔燮身边那两个呆呆的小学生,笑着问他:“这两个学生几岁了,读了几年书,治的哪一经?”
崔燮摸着两个小学生的发顶说:“也都是从小入学的,现在还没治本经。他们是太子妃的弟弟,将来也不必走科举一途,治什么经倒不要紧。我是打算先教他们读《诗》,学通了《诗》再教那四本,看他们喜欢哪本再往深学罢。”
陆举人向来给他们家教学生,见有了新的学生进来,顺口答道:“来日我若能分在京里,就替你教教这两个孩子的《尚书》。”
汤宁也自告奋勇地要教他们治《易》,郭镛看着那两个孩子,倒没说话,陆安本经也是治诗的,两位秀才又自嘲着治经书不精,不能误人子弟……
张氏兄弟高高吊起的心终于落回胸膛,不自觉地又朝崔燮身后挪了挪。
刚才听说这些书生就是点评《三国》的才子时,他们真差点儿扑上去要题诗,要结识这些喜欢了多年的才子,却不想读书人都不是好人,才一见面要逼他们读经书!
他们往后可不能再上这当,不能再信外头传的什么风流才子了。什么才子,都是跟他们监生爹一样是逼人读书的老学究!
还是武将英雄好!
张大公子热切地看着王项祯,王公子也颇善体人意,说起了这几位才子三国中点评的妙语,又从三国英雄讲到了自己在关外杀伐的真实故事。
“……我穿着一身熟铜鱼鳞甲,带着本所辖下校尉探马从辽前屯卫交割公务回来,正往口内走,忽然觉着路上野草晃动的方向不对。那时天正热、草正深,我们骑着马,野草都高到胸口这儿了,看不清那边有什么。可我偏就像有神灵指点似的,一看就觉着那边儿是有潜行的敌军在。”
王公子讲起故事也是一套一套,时不时压低声音制造出紧张气氛,特特看向两位小贵人的方向,接着讲了下去。
他们三个讲战事,读书人们就议论着何时归乡展墓,倒也互不干扰。
陆举人在京漂泊考试近十年了,这回蒙天幸取中了进士,又得主考喜欢,名次拔在二甲四十一名,十有八九就能留京,便想趁这机会把家小都接进京里。郭、汤两位才子和他一样是叫李东阳批改过文章的,极合主考的口味,排名也就在他前后,这回也有些把握能选中庶吉士或留下当个京官儿,故也都动了在京里赁屋的心。
崔燮这个地主当然责无旁贷:“先生与几位兄长只管告诉我有几位尊亲要来,大体想住什么地方。我这两天就叫家人找经纪人看房子,等你们进京时就治得妥妥当当,立刻能住进来了。陆、沈、徐三位兄长要是也在京里复习,我就叫他们在附近多看几间房子,咱们乡亲们住近些也好亲近。”
陆举人和两位秀才都要回乡复习,三位进士不是给他家做过多年西席,就是在乡间指点过他读书的,也不跟他客气,只道了声“辛苦”,就叫他帮着找些便宜房子租住。
京里房价比迁安贵上几倍,他们观政或做庶吉士的日子拿不着俸禄,将来正式入职了也挣不下几贯宝钞,得先省着花。
几人议定了四月初还乡,回头再看王大公子那边,正拉着衣襟活灵活现地讲着:“我那时将一身铠甲脱下,拿兵刃支着,摆着个坐在马上的架子,叫几名小校骑着马在旁边围护。我就赤精着胸膛,带着人伏在马上悄悄潜到有异动的那边,果然看见一队穿着皮甲的真鞑潜藏在深草里,朝着我那盔甲队伍的方向走……”
张家兄弟听得大气都不敢出,仿佛自己身在那片草原里,呼吸声大点儿就能暴露了王公子的形迹似的。
“我只大喝一声,挥开七十斤的镔铁大刀斩开荒草,就像三国猛将、虎痴许褚般从天飞降,翻手朝领头的鞑靼人劈下!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唰的一声——”王项祯忽地将右手在空中一挥,压着嗓子说:“一条这么长的血线从贼人腔子里喷出来,这么大一只脑袋骨碌碌滚进了草丛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