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事也听不出他什么意思,仍在他身后絮絮地说着:“爷也跟他一道拜的佛,他弟弟回来了,只差父亲尚未升转回家,心意怕已是遂了十之八九。想来咱们家的好事也快到了,得早些备下银子还愿。”
备银子……倒也该备起来。
高老公能叫人给崔燮递信,让他好生管待弟弟,那必定是皇爷着人盯着这边。他那弟弟回来了,再叫他管好了,岂不又要入了皇爷的眼,将来前程更是一帆风顺了?
他在佛前求的原就是叫崔燮平安顺遂,这么看来倒真是灵验得紧,索性就早布施些银子重修大殿也好。
谢瑛拿着藏画的竹筒,又疑心崔燮是画了那种极得真佛神韵的佛像画,虔心引得佛祖保佑了。疾步回房打开画一观,却见画上站着个高挑俊秀的青年男子,穿着白色的圆领修身襕衫,头带软巾,腰间挎剑,右手按在剑柄上,脸朝画面外斜看过来,神仪气韵宛若如生人,显得稳重又气派。
这个模样说熟是真眼熟,可怎么看着比本人高大健壮了不少呢?
这是恨两人不够亲热,急着要长大么?
他长大了真会是这个样子么?会从现在这个外表稳重,内里胆大又热烈的模样,变成这么俊美端严的青年?
谢瑛不禁伸手摸了摸画中那张脸,指尖在他淡红的嘴唇上擦过,徐徐将画托到面前,低头印了一吻,叹道:“等你长到这么大可还得几年?到那时候你也该娶妻生子,享到真正的天伦之乐了,又要结交不知多少同年和朋友,也不知还记不记得今日这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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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崔衡回京之事扰得崔府上下不宁,可国学里绝不肯为这点小事给崔燮准假,他还得按时上学去。
接人回家的事,就只能安排给崔良栋了。
他叫人在帐上支了二百两给崔良栋,切切叮嘱:“福建山高路远、不知多少艰难,人家千里迢迢帮咱们护送衡哥回来,该给银子时切不可小气。你接人时备好银子,诚心谢人家一谢。把人接回来后看紧了他,等我回来再做计较。”
“再就是他骤失了母亲,来回赶路又急,想必这些日子精神也不好,家里再请个大夫来备上,好不好的先给他吃几剂滋养、定惊的药,叫他安生歇几天养养身子。”
崔良栋这个管家是新提上来的,许多事都没经过,更没管过少爷,一时不知道怎么对待崔衡好。如今听他指画,像是要从严管教的样子,便有了主心骨,连连点头:“公子说的是,小的明日定然办得妥妥帖帖。”
转天一早崔燮早早地去上学,他则更早就叫人套车到城门等着。
只是这位公子回来的不光彩,身上怕也不好看,便只带了衣裳、鞋袜、头巾,叫一个服侍惯他,如今还在他那跨院儿里看院子的小厮小海京同行,不多叫人跟着。
城门开后不久,他们就见着一辆大车驶进城里,进门时没交过路费,而是有个戴着三山帽的大汉伸出手来,拿牌子晃了晃。他也没看清是什么牌子,只是抱着宁错杀不放过的心态迎上去,拱手问道:“可是押解太常寺致仕官员之女犯妇徐氏庶边的大人?小的是云南布政司崔参议家的管事……”
话音未落,那大汉就从车窗里伸出头来,笑道:“你是崔家的?正好,我们兄弟正待往本司缴旨,你家这人我们好好儿地给你们带回来了。等回头释放宁家,叫崔……崔秀才好生管教着他吧。”
崔良栋连忙从袖里递过去一封银子,颤微微地说:“小的受我家监生公子之托来给两位大人接风洗尘的,还望大人不弃,先到寒舍喝杯水酒。”
那校尉捏了捏银子,笑道:“你家公子客气了。不过酒可不能喝,也不能去你家。这个崔衡是圣旨上写了要我们送到平海卫,再活着带回京的,我们得带他先去镇抚司衙门缴旨。你们跟着我们到衙门口等着,办完差就送出来叫你们带走。”
崔家的人早前吃锦衣卫上门吓了几回,胆子都酥了,仗着大公子跟锦衣卫千户交好,才敢过来接这一趟,可也禁不起上镇抚司衙门这般大事。驾车的跟他一般腿软,极缓慢地跟在那辆车后,穿到紫禁城前千步廊西侧衙门外,贴到衙门对面的街边上停着。
两个锦衣卫下车后,他们家二公子才从里头下来。他身上只穿着一领半旧的夹袍,头脸倒也梳洗得干净,人还精神,只是两颊和眼窝都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神幽幽的,带着股仇怨阴戾的神气。
崔良栋强打精神去跟崔衡施礼,叫了声“二哥”,只说:“小的崔良栋,如今是家里的大管事,往后二哥有什么事只管吩吩我。”
小海京这些日子因少主人不在,只在家里看着空院子,给的月钱也少。不仅没了从前跟着他时那份威风,反有不少趁势报仇,踩他们的,吃了不少委屈,见了崔衡就要哭。
崔衡冷哼了一声,眯着眼盯着他们,只是旁边两个锦衣卫在,似有畏惧,不敢出声。
崔良栋看着他们把崔衡拉进衙门,自己跟车夫缩在后头连声也不敢出,生怕这个二公子作了什么死,两人顺道儿就给人一并拉进去拷打了。
好在他们这幻想并未成真,崔衡不久就叫人放了出来,一个押解他出京的董校尉跟着出来,教训了他们两句:“往后叫你家郎、你家那个秀才公子紧管着他些。他跟他那个亲娘成日家怨天恨地,闹得我们一路不安,还在路上招惹事端,几次险误了路程。他又不是个配军,我们不好深管,只是这人实在惹人厌,叫你家公子往后看严些儿,免得给他招祸。”
崔良栋唯唯地应了,搀着崔衡上车回家,叫小海京服侍他换了新的夹衣、靴帽。
崔衡在衙门口不敢说什么,离了那条街便把脸一抹,冷冷地说:“给我银子!你身上有多少银子?”
崔良栋道:“二哥想要什么,小的到家就去买?”
小海京身上倒还有一串铜钱,连忙掏出来给他,顺道诉一诉苦:“公子不在家,家里叫大公子克扣着,小的手里也没钱,只得这点子子,公子别嫌弃。”
崔衡倒也不嫌少,塞进袖里,嘲讽地看了崔良栋一眼:“你原先就是外院一个管事吧,现在巴上了大哥的腿,倒成了大管事,抖起威风来了?你休在我面前耍这花头,我还是崔府的二少爷,我舅舅还是做官的,不是那等没姥姥家的人!你也不用送我去崔家,我要去徐家!”
崔良栋可不敢让他去,连忙劝道:“大公子说了,你这一趟吃了苦,得先回家歇歇,调养好身子……”
“他倒抖起来了……”崔衡紧咬着牙,低哼一声敲着车厢说:“我是你们公子,听我的吩咐,改道去徐家!”
崔良栋连连拱手求他:“我的二哥,你别闹腾了,这是大街上,不好看相!”
那赶车的倒乖觉,知道这个二少爷在家里说的话不算,径自往崔府走。崔衡眼看着窗外景色不对,知道他们不肯送自己回去,又怕到了家就要落到崔燮的手里,受了报复从前自己生母虐待的仇,便扒着车窗大叫:“停车!停车!你们这群刁奴敢要把我参议公子拐去卖了么!”
崔良栋吓得魂飞魄散,伸手去捂他的嘴,叫小海京推开了,又趁势朝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咬地他“嗷”地叫了一声。
车里咣啷啷地撞来撞去,又叫得这么惨,便有路人跟着车问是怎么回事。车夫不知怎么是好,想超过前面的车子赶紧回去,又赶上重阳这两天都是出门游玩的,路不大通,挤到中间挤不动了,车行的反倒慢了。
车里的崔衡经这一路锻炼,也学了一身凶横回来,把崔良栋往车壁上一推,翻身滚下车就往外跑。崔良栋想下车追他,倒叫小海京紧紧抱住了,老胳膊老腿儿折腾不动,只得叫车夫下去追。
崔衡这一路上却没少练走路,身形灵巧,绕过前面的车子,转身便跑出几十步。有见人围观,便高喊着:“我是太常寺主簿徐家的表少爷,后面那两个是贼人,抢了我身上的银子和我家的车,还要害了我们主仆的性命。望众位堵住他们,哪位好心人送我回家,我家里必有答谢!”
车夫在后头高喊:“二哥快回来,大哥特地嘱咐我们把你好生带回去休养,可不敢叫你乱跑!你远去福建这一趟,回家得好好休息,千万别坐下病来!”
众人难辨真假,但有热闹就有看热闹的,倒把路挡得水泄不通。崔衡听那两人已叫着“二哥”“公子”地追上来了,顾不得编谎,推开人就往外跑,东拐西拐地进了胡同,遇着赶车的,就花了三十大钱雇他把自己载去城外。
他是跑了,车夫和崔家那辆车倒叫堵在路当中,崔良栋对着小海京狠揍了几下,心里一阵后悔——崔燮交给他们的差事,刚在锦衣卫衙门前还好好的,这一转眼就把人丢了……他们还有脸回家吗?
更丢人的是,他们闹的这么热闹,围了太多人,堵得道路不通,倒把大兴县的人引来了。幸而跟过来的一个王书办是跟着蒋县令去过他家的,知道他是官宦人家的管事,便叫皂役疏散路人,和气地问他出了什么事。
崔良栋羞愧地说:“我们家二公子不愿意坐我们的车,下车跑了,我们得找他去,方才多谢大人解围了。”
王书办惊讶道:“你们家那个小公子?那可得赶紧找,一个几岁的孩子,千万别叫人拐走了!”
叫他这么一说,崔良栋也急了。崔衡虽不是个几岁的孩子,却也才十四五,又吃了一路苦回来,瘦得干儿拉似的,叫拍花子的迷走可怎么办?
他连忙就要去追,那王书办看他家也是县尊表彰过的人家,便叫几个衙役陪他去找。崔良栋原不想丢这个人,只说他去了外家,自己去寻就行,王书办却劝他:“你只说他去了外家,万一到那里没见着人却怎么办?带几个缉访的老手去,出了事也好替你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