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妈妈还有些惶恐,怕崔榷将来从外人口中知道长子出事,念起父子之情来,会责怪夫人瞒他。
徐夫人温柔地笑了笑:“老爷若真心疼,还会送他回乡下?他亲娘是个军户女儿,不过是命好,趁老爷进学前嫁进崔家,才占了个夫人的位子,身份比咱们后院那几位高不了多少,能生出什么会读书的好儿子?那一个就是留在京城,进了国子监,也考不上举人进士,不如把荫生名额让给衡哥。我当母亲的也不会苛刻他,将来他大了,替他寻个能干孝顺的媳妇,让他留在老家打理产业,落得一世丰足不好吗?”
狄妈妈听夫人说得轻松,便念了声佛,起身福了福,说:“还是夫人有决断,那奴婢就去准备表礼,吩咐外院不必将这封信报给老爷知道了。”
徐夫人轻轻点头:“去吧,有什么大事呢。衡哥那边你也替我盯着点儿,让他身边的人好好服侍他养病,这两天先别急着下床。就是老爷在外头听了什么人的劝,回来看到他的伤势,自然就歇了那份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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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源父子收拾东西时并不避人,客栈主人严员外听说他要走,急忙赶过来相劝:“崔公子是嫌我这里招待不周吗?若是屋子不整齐,我便叫人替你重新收拾;若是店里不够清净,我家离此不远,家里还有一间空院子,就请小公子搬过去,念书上学都方便。”
崔燮在这客栈里住着,就像地下党潜进了汪伪特工76号,镇日劳心伤神,头发都快白了,好容易能起身了,说什么都要离开。
严员外苦劝道:“迁安去年夏天才遭了大水,县城里外冲垮了许多屋子,今年米粮菜蔬都极贵,不是能静心读书的地方。公子就在我们店里住上几个月,先派人回去修好宅子再搬岂不更好?”
崔燮特别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他跟明朝人,特别还是官府中人打交道打多了,已经默默记了一肚子这个时代的习俗,再也不是之前那个两眼一抹黑的新嫩穿越者了。他既然下定决心要走,早就准备了一条古人无法拒绝的理由,抛到严员外面前——他要回乡祭扫。
明代讲究事死如事生,扫墓祭祖如同孝敬父母,都乃是关乎忠孝节义大事。严员外不能再拦,便叫厨下准备了许多干粮、路菜、腌腊之物,又安排雇工帮着他们把这些日子人家来探病时送的礼物都捆好装车,另租了宽敞舒适的大车送他们返乡。
他们在客栈里白吃白住白拿,临走时却不能白走。崔燮便借口写字会牵扯肩头伤口,照样叫捧砚代笔,抄了一份道光年间建厂生产的镇江香醋方子,封在信封里交给严员外。
第7章
崔燮这一走,也有不少相识闻迅来相送。众人依依惜别良久,才放他出了城门,各自回车进城去了。
崔源赶着自家小车在前,严员外寻来的赵车夫赶着租来的大车拉着崔燮和捧砚,一前一后地赶着路。到城外五里亭附近,却忽然冒出辆绿篷小车挡在途中,从里面掀帘跳下一个儒雅的中年人,竟是上次问完他治哪一经后就再没出现过的刘师爷。
他连忙扶着捧砚蹭下车,跟刘师爷见礼,谢过他和傅知州的关爱。
刘师爷抚着长须笑道:“我今日前来,不单为送公子还乡,还有一份知州准备的礼物要捎与小公子。”
几名仆人从他车上搬下两个大木箱,默默打开箱盖,而后退下,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两箱书。
刘师爷朝箱子一指,自豪地说:“我家知州深体公子求学之心,特命我送了这套《五经四书大全》来。这些书全迁安也只在县学里能找出一套,寻常读书人想借都借不到。公子拿去与四书章句、五经正义相对照,好生揣摩,多读多思,幸勿负知州大人美意。”
崔燮的神色也郑重地起来,长揖道谢。
刘师爷生受了他一礼,又朝后挥了挥手,那几名仆人便从车上搭下个稍小的箱子,打开后仍是满满一箱书。
崔燮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有点怀疑自己撑过了十二年应试教育和四年大学工读生涯的大脑在这古代还够不够用的。
对了,他脑海里还带着老三的移动硬盘,那盘是2个t的,虽然存了不少片子和网络小说,但剩下的空间似乎还有1个多t,应该、应该能存下这些书吧?
刘师爷看着他的脸震惊到空白,以为他是为自己的用心感动,满意地笑了笑,说:“这些是我前些日子找同乡搜罗来的,北直隶治下州县近些年县、府、道试的案首闱墨,都经过精挑细选,篇篇锦绣。你拿去认真背两年,别的不敢说,一个童生定然稳稳的。”
……背下那么一箱子书才是个童生,刘师爷这是鼓励他还是想打击他呢?
刘师爷命人把书搬进他乘的大车里,拍着他的手殷殷劝道:“我知道你是官宦子弟,不走科场这条路也有办法选官。可捐官、恩荫出来的官职毕竟非正途,不仅要看令尊的官位,且前程有限,做个七品也就到头了。还是自己挣个两榜出身……起码像我们知州这样,正经的举人出身才有底气。”
他这几句话说得很轻,听在崔燮耳朵里却像重锤一样,一下子打散了他刚才因为书太多生出的畏惧心理。
这时是明朝,是士农工商四阶壁垒分明的明朝,官员的力量强悍到无以反抗。
如果他考不上举人、进士,那就一辈子只能俯伏在原身父亲,甚至那个能上国子监的异母弟弟之下,因为国子监出来能选官。如果原身二弟做了官,而他只是个普通百姓,到时候别说给死去的小崔燮报仇,连他自己往后的人生都在别人操纵手里。
就算他能利用化学书上的先进技术赚钱也没用。这个时代讲究“父母在,无私财”,徐夫人是他继母,有母子名分在,他再能赚钱,也是别人养的一株摇钱树,一旦供不上他们的贪欲,就会被砍掉或卖掉。
只有自己独立出来,没人敢像现在这样随意处置他,才能筹谋以后。
他深吸一口气,清空脑中思绪,抬眼看着刘师爷,诚恳地谢道:“多谢刘先生提点,在下定然好生读书,不负先生今日之教。”
刘师爷含笑点头,目送他离开,直到马车走远才收回目光,摸着胡子低声自语:“崔公子这是开窍了吗?怎么好像我劝了他几句之后,他那周身气质忽然就沉下来了,不像之前那般浮躁,一提读书就像有人要打杀他似的?”
仆从们也不知师爷自己嘀咕什么,牵着马过来问他要不要回城。
他看着凑上来的马头,忽然自失地一笑:“人家是五品官的公子,前程自有他当官的老子操心,我在这儿思乱想有什么用。后年就是吏部大计,我还是回去想想怎么理清钱粮户册,帮大人得个上等考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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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刘师爷搬的三箱书,两驾马车都压到车轴嘎吱嗄吱的,走得极慢。四人都不敢在黑地里赶路,只得早歇晚行,慢悠悠地从顺天府转进永平府,直到第三天上午才赶到了迁安城北的老宅门外。
这座宅子早年间被崔郎中典给一个和他同在县学读书的王秀才开蒙馆。不过去年迁安县与周围大片村子都遭了大水,王相公家里的房子和地淹了,父母都因水灾去世,便把院子退了,自己回村守孝。
这间院子在洪水时也被淹过,后来又空了一年没人住,就显出了几分残破相:如意门的门头上少了许多瓦片,檐下的雕花砖这儿缺一块那儿少一块,墙上爬满青苔。原本红漆大门的也处处脱漆,一把半新不旧的铜锁挂在门上,还是那秀才退房后换的。
崔源下得车来,摸出钥匙开门,叫通州来的赵车夫帮自己卸门槛。
他们这两辆大车嘎吱嘎吱地撵进来,其实早惊动了左邻右舍,周围房门后也有许多人悄悄打量他们。不过这个时候在家的大都是妇人,见赶车的崔源和赵车夫都是壮年男子,便不好上前跟他们说话。
两驾大车一前一后地进了门,赶进二重院子,贴着正房台阶下停住了。
崔源先跳下车,开了正房大门,叫着捧砚拿水进去洒扫,给小主收拾出休息的地方。赵车夫往院子里寻了块木头卡住车轮,从小车上往下搬行李。
崔燮那尊臀是受过伤的,动作大了怕扯掉痂皮,便扶着车门慢慢挪下来,先绕着院子看了一圈。
崔老太爷当初住这房子时是下了本钱翻盖过一回的,砖木都是上好的料子,砌砖的三合土里还掺了糯米汁,虽经风吹雨打多年,墙壁倒还都挺完整。
院子大门开在东南角的坎位,进门正对高高的影壁,门后是一溜倒座房,外院靠西侧有座石砖垒的马棚。影壁上的垂花门和大门正相对,过了垂花门便是主院。院子整体是细长条的,地面铺出一片青石甬道,分别通到正房和两个厢房阶下。院子两侧花圃里长满了野草枯枝,西北角一口八卦井,里面黑幽幽地已没多少水了,井沿爬满的绿苔。
整座院子是四合院的结构,却又跟北京四合院略有区别,正房当中是穿堂,透过门能看见里面二层楼高的后罩房。两侧的耳房长长地往前突,把里面半个院子围成了凹字形。院里四面建着抄手游廊,上头抱着层猪血色的漆,底下的漆皮都泡开了,露出里面本色儿的旧木头。
崔燮心口砰砰地跳,有种出乎意料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