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江州看见她了……可她,却把我和娇娇吓坏了,她想跟她的……相好的结婚,可大外祖父他们不同意,她天天有天无日地闹,那天也不例外……我一刻也不想在那待着。心中恨恨不已,父母为何不能就是父母呢?
“那天晚上我做了噩梦,就是周瑜练兵处的荒凉景象,我想不清为甚心里这么空,精神上也很恐怖,太多事叫我想不通了。我连祖母跟你们也不想见,就缠着二姑夫去他家乡玩……”
说到这里元礼忽然顿住,失魂落魄地发了好一阵呆,眼里闪烁着哀戚的水光,嘴唇颤抖着看向珍卿,无助地向她诉说:
“去年临出国前,吴祖兴的老婆打电报,说经过港岛时叫我住到家里,祖母受了启示,忽然建议我也回一趟江州,说她……我妈妈写信说惦记我了。我心里一阵雀跃,想出国前望她一回,也是应当的。这一回连仲礼也去了。
“可是,她又吓到我们了。我到那一进她的院子,就觉得里头味道很冲鼻子,一进房去,看见一个好生疏的女人,骨瘦的身子,萎黄的脸面,侧卧在烟床上吞云吐雾,等我从她脸上看出几分熟悉,我也不知怎么的,吓得拔腿就跑了,我们连夜坐船离了那里。原来,她的相好骗了她的钱跑了,她妹妹偷她的钱跑了,她妈……跟她一样是行尸走肉……从那以后,我没有一天不憎恶她。
“小姑,吴祖兴把我毁掉一半,她又毁掉剩下的一半,我自己,只剩一个边边角角的我。小姑,我都想不明白我自己,为何非得是这样?为何非得是他们生的孩子,有这样的生身父母,我还能光明磊落得起来吗?我想我是,我是没有指望的空心人了……”
珍卿看他眼泪扑簌簌的,狠狠地掐着自己手指,那模样真是疑惑又绝望,绝望又伤心。珍卿轻轻站到他的身边,抚着他的肩膀和脊背,元礼抱着她的腰呜呜哭着。
待珍卿站得不太舒服时,元礼终于抽抽着背过身拭泪,他发泄一通看来冷静多了。珍卿叫他坐着等一会,又出去给他倒了杯热糖水。
元礼抱着杯子看袅袅的热气,又寻常地说起另一桩心事。他说这些年一直厌憎娇娇,二姑在明华酒店办结婚礼,他恨娇娇的耳朵生得太伶俐,通过那么寻常的高跟鞋声响,发现生母的行迹并撞破她的奸、情,以后的事就由不得他们了。
所以元礼转嫁了仇恨,他言语行动上一直不叫娇娇好过,从来没有大哥该有的样子。临出国前,娇娇嘱咐他在国外照顾自己,他其实想说一点好听的。可是他看见生母抽大烟,积淀多年的怨气沉渣泛起,对娇娇又说了难听的话。娇娇痛哭着质问为什么那样对她,为什么别人的大哥那么好,她自己的大哥却像仇人一样,说她再不要这个大哥了。本就疏远的仲礼将他大骂一顿,说他根本不配做哥哥,他以后也不认这个大哥了……
珍卿头一次听见这件事,心里直在心疼娇娇,当年林玉馨的事情被撞破,娇娇才十岁出头的年纪,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她怎么知道生母会如此胆壮,元礼归咎于她真的让人生气。
可一味指责性格有缺憾的元礼,也差不多是对他落井下石,终究无济于事。
珍卿坐到元礼的对面,推心置腹地跟他谈:
“没有谁一生下来,注定长成光明磊落讨人喜欢的模样,也没有谁注定长成狭隘阴郁令人厌恶的样子。就比如我,我的身世在乡下惹人诟病,连同龄的朋友也交不上,环境如此人能奈何?但是,我从自怨自艾中跳出来,慢慢地交往到很多师长朋友。
“再如我们两个,初次遭遇就是两见相厌,谁也看不上谁。可是世事难料,你自己改变很多,我对你的看法也在变化。现在,你可以向我倾诉心事,我也愿意同情你、理解你、开导你,这其实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能否做个光明磊落的人,你自己是有选择权的
“元礼,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期冀别人爱你,你便先要学会爱别人。你只有付出了,才能期求获得,其他的,就交给时间吧。”
这天晚上谈过一回话后,珍卿发现元礼的阴郁状态有所改变。两个男孩子将要离开时,珍卿一帮人去火车站送他们,元礼突然拿出好大的礼盒,说买了一打arques的水晶杯,珍卿接过来真是沉甸甸的。这时元礼又跟珍卿、怡民说,另外半打是送给怡民的,也谢谢她的热情相待,让他们感觉到宾至如归。
元礼还不好意思地问珍卿,送礼的数量、时机、方式,小姑应该都没有想到吧,这算不算一次成功的送礼?珍卿就玩笑着说她一直盼着,还以为你忘性大混忘记了。小庄也说他才发现元礼买了礼物,只来得及买两束郁金香,黄色多的送给怡民,粉色多的送给小姨。
两个男孩子在这玩得不错,也认识了不少新朋友,算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珍卿也觉得高兴。
第425章 新年来时好运到
也许去年的一场场暴风雪, 把东部的风雪储备过早用完。公历二月份正值中国新年,往年这时候东部还是冰天雪地,忽然从二月中旬开始, 天气就开始迅速回暖。
珍卿画展的转机真的来了。
三哥去年就给珍卿提过建议,让她在天气恶劣时不妨闭馆, 把印刷精良的作品画册散出去。珍卿在去年圣诞节假期后, 就遣散两名员工暂时闭了馆。还跟纽约的周成捷师兄商议, 把她的作品画册再印刷六百册, 一半仍运回国内交予慕先生等, 另一半就托散在本邦各处的亲友,趁便在各种场合帮她赠送出去。
但去年东部的雪灾太恶劣了,机器和人员也不是说动就能动的。画册的印刷一直拖到今年一月。
帮着发行《中国诗歌的精神》的上官先生, 与人书信来往间晓得珍卿在办画展,听说还要印刷六百件画册。这中年人又跟打了鸡血似的,从居住的纽约省连夜开车来, 激情澎湃地跟珍卿大发演讲, 说中国有杜小姐这等少年英杰, 正说明华夏之人文根脉不绝,中国之道德统帅尚在。他说杜小姐的一切言谈举动, 无异于一次次中国文化的盛事, 襄助盛事怎么能少却他们爱国华侨。
珍卿见上官先生简直犯怵,之前《中国诗歌的精神》中英两版稿子, 他不惜血本地用电报发回国内, 人家凭着满腔热血不求一点回报, 珍卿反倒觉得欠下大人情。
上官先生一旦得知画展的事, 比珍卿等人更具殉道式的热情, 他不但想包揽印刷画册的事, 还想让珍卿一次性印三五千本,他不但想在美国和中国散发,还有意找商业伙伴满世界地散发。
珍卿忽然觉得活久见,她自觉已经见过不少世面,碍于自己还是籍籍无名的小画家,她办画展一直小小翼翼,不敢用任何不得体的方法自抬身价。上官先生这等放眼世界的气魄,真的让她望尘莫及。
但她还是没印那么多画册,这些画册计划要免费散发,用意还是吸引阔人看展买画,印许多画册像传单一样免费散发,再好的东西也显得廉价了。
所以,在上官先生苦口婆心地劝说,还有周围人的积极怂恿下,珍卿统共也只印了一千二百册,印好照例要发回国内一部分,余下的主要在本邦散一散。珍卿也没有花上官先生的钱,统统花的自己的私房钱。而画册将来在各地的散发,上官先生是计划大包大揽的,但珍卿的亲友不会让他专美,都摩拳擦掌地准备大干呢。
她的外国朋友也不落人后。比如萨尔责,就跟珍卿提了非常中肯的建议。他说,从去年九月份到十二月份,画展是无差别地向所有人开放,不管天气和人气如何,不分对象的开放应该告一段落了。
萨尔责说卖画既为筹集善款,应当向具有购买力的买家开放,而有艺术品味又愿花钱的富豪,他作为得省炼油家族的小少爷,认识得不要太多啊。
如此,在周师兄印刷画册的过程中,珍卿和小伙伴们策划了一个贵宾邀请函,将她的画册和贵宾邀请函,通过各路神仙的玲珑手腕,送到那些或有品味或有财力或兼具二者的人手中。
总之就是办法总比困难多,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假如她散出去的六百份画册和邀请函,能引来六十个有购买能力的大佬。那么保守一点估计,六十人中有六分之一有购买意向,她花出去的真金白银,至少有希望回本了啊。老天爷,想想花出去的那些私房钱,心总在一阵阵滴血,要不是上官先生横插一脚,带动周围那么多人怂恿,她压根不想搞这么大手笔。
她原本筹划的春季广告攻势,是要在报刊电台广撒网的,随着这个“贵宾计划”的铺排,春季广告攻势将无限期地搁置下去。
珍卿去年画展开幕时的演讲,在上官楚等人的建议之下,已经灌成双语留声片,准备发起春季广告攻势时,到华人电台和英文电台放送,这个项目也随之搁浅了。
上官楚那些人还想把留声片,也随画册和邀请函一并送了。珍卿觉得不妥到底劝止了。珍卿去年发表演讲的对象,是对中国多少抱以同情的人,有些话他们听来虽刺耳,但更能激发他们的同情和自省。对于那些不知底细的富豪,还是不要把格调定得那么高。
珍卿和朋友们都在上学,不可能重新约定一个时间,来迎接未知音期的一拨贵宾们。所以贵宾邀请函上的日期,跨越的时间非常长,从今年三月到今年八月,但只在礼拜天和节假日开放。没有贵宾邀请函的观众,再想进馆参观也得买票了。
珍卿给画展定贫富门槛是不好,但画展去年免费开放近四个月,最后惨淡到门可罗雀的地步。外地人说不公平且先不论,本地人要是不平这个规矩,珍卿也是有话对付他们。
镇音乐厅不可能无限续租,珍卿不可能一直盲目等待,此次不管胜败,都该有一个明确的结局。若她的慈善画展还是玩不转,绝不能继续打肿脸充胖子。
三月初的一个大晴日,蓓丽请珍卿去河边散步,谈论画展现在的情况,买票看展让很多人望而却步,但幸好不是无人问津的。
前天开馆珍卿也坐镇,珍卿的忘年交之一——生物系的勒托教授,郑重地引来一位老年绅士。这绅士一开始也没自报家门,只叫珍卿带他看看她的画。
反正也没有别的贵客,珍卿就一直陪同着老绅士,当他自己观看时她就保持沉默,当他偶尔向她询问时,她就轻声絮语地解答一番。
这位寡言而专注的老绅士,半天看遍了全场的画作——还有珍卿前几个月新画的。虽然老先生一幅没有买,但翌日本城的晚报就有报道,说某区教育局长邓肯先生,莅临一位中国少女画家的新流派画展,并给予其作品特殊的赞誉,建议文艺界的评论家都去看……
后来勒托教授告诉珍卿,他给邓肯先生送了画册和贵宾邀请函,邓肯先生观展后还跟他念叨,说他要是手头宽裕些的话,买一两幅杜小姐的画,挂在家中一定赏心悦目。
讲了勒托先生引来的贵宾,蓓丽不断地鼓励珍卿,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她说有一种强烈的好预感,今年肯定会有奇迹发生的。
她们正笑呵呵地讨论奇迹,忽见继云表哥一路狂奔而来,几乎喜极而泣地告诉珍卿,有一个花山雅妓群像大幅画,被两个鬼佬富豪炒到四千美金,正要珍卿这个作者回去主持局面。
果然两个财大气粗的款爷,都是看了画册拿着邀请函来的。他们为一幅画争得面红耳赤,珍卿自然也有应对的办法。她和蓓丽赶来音乐厅时,早叫继云哥到她住处取画。她画花山雅妓也画了一个系列,国画颜料和油画颜料都试验过,只因本地天气长日湿寒,她把国画颜料的先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