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你们的道。大玄淡淡说道,让愿意如此做的人去做。
郗沉岸有些茫然。这算是一种爱护吗?还是说只是将合适的棋子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可是,如果说冀地的人因为尚在生死轮回当中所以不需在意,那么他们这些同样未能跳脱出轮回的修士又有哪里值得另眼相待呢?
因为他们正在为神明做事?不,那些黄泉摆渡者,此时同样在为神明做事,而且有那道契在,世间谁不可为他所用呢?
因为那群黄泉摆渡者更适合做这样的事?不,他们只是为契所缚,并不当真用心,郗沉岸不愿做便罢,但他若当真要做,必然会做得更好。
因为这不是他们的道,因为他们不会愿意?可是,神明又何曾、何须在意?
郗沉岸想不明白,他因不明白而感到幽寒。
在大玄目中,他们与冀地之人的区别又在哪里?
吕周也在困惑,他在困惑,为什么冀地是这个样子?冀地之外也是这个样子吗?
他想要见一见冀地外面的人,于是他开始向冀地边境去。他从没离开过冀地,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但在经历过了吃肉铺中的事情之后,在见到那枚墨黑的判令之后,他实在不能继续忍耐他过去几十年的人生认知都被颠覆了,怎么能够继续忍受仍旧不明不白地待在这样一个环境里?
但很幸运,他没有走太远,只是在靠近边境的路上,就遇到了一个来自冀地之外的人。
那是个巧合,他那天刚出城,准备前往下一座城镇,就遇到了天上有神仙在打架。
碧蓝天空上碰撞出绚烂的流光溢彩,底下的人却没有欣赏的心情,都在疯狂地向着城镇奔逃。
吕周瞧见一个少女吓住了似的站在那里不动,就拉着她一起跑到了墙根底下蹲着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虽然神庙被拔除了,但守护各个城镇的阵法还留着,阵法并非紧卡着墙笼罩,多多少少都会往城墙外余出来一些。
在野外遇到这样的事肯定不能指望人人都能顺着城门进去,人们跑到墙根底下躲过去也就罢了。
或老或少、或着绸衣或着粗布,这些平日里各分高低的人,此时都一致的停在墙根底下喘气,各自抬头看着天上绚烂的光影,疲惫中带着一丝理所应当的麻木。
神仙们打架的动静都大,远远就能瞧见,一般都来得及躲开。而且神仙们也不是特意挑有人的地方打,只是恰好途经而已,不用躲太久也就过去了。
吕周蹲在墙根底下急喘,虽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但这一不小心可能就没命了。他缓过来后,才发现自己还抓着人家,连忙放手,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人家地絮叨几句:没事了,没事了,过会儿就好了。
他再去看那个姑娘:你同伴呢?你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吗?下次记得跑,别在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谢谢你。丁芹说道,我是自己出来的,没有同伴,这是我第一次来冀地,还不太了解这里的情况。我的眼睛有点问题,但影响不大。
她说得很诚恳,也很认真地答了吕周的每一个疑问,声音也很柔和,年纪看起来不太大,她说的话做的事都显得有些天真。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地方,本来就很危险了,而且,哪有第一次见面就把自己的底细说给别人听的呢?他要是个坏人怎么办?
但这姑娘的神情里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平和,吕周看着她,总觉得没办法把她当成普通不懂事的天真姑娘,以至于满心劝慰的话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你这样太危险了。而且,你他迟疑了一下,放缓声音道,你也不该就这么告诉我,万一我听到之后,起了坏心怎么办?
丁芹笑了笑,还是很真诚地道谢,然后又问道: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城根底下生着又细又韧的野草,吕周抓着草叶紧勒着手,才答道:那是修士们在争斗,如果不躲避,普通人可能会被他们的法术余波伤到,所以要躲避。
他顿了顿,想到这姑娘刚刚说自己是从冀地外面来的,问道:外面你来的地方,没有修士吗?
也有修士。丁芹答道,她看出吕周想问什么,于是继续道,他们也会有争斗,偶尔也会波及到普通人,但没有这么频繁。
也没有这么肆无忌惮,以至于使百姓们都习以为常,每次都能惊惶却又熟练地给自己找到藏身的地方。
吕周听懂了丁芹的委婉,他只觉得心好像被撞了一下,又酸又闷,不由沉默下去。
就这一会儿,城墙根底下的人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吕周才觉察到,刚才那些在天上打架的神仙已经不见了,许是到了别的地方。
啊我们也可以走了。吕周站起来,他看向丁芹,下意识寻了个话题,你要去哪?现在冀地很乱,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要找一个人。丁芹顿了一下。不是的,她要寻找的是一位神明,但她下意识这样说了。当她回想起上神时,她心中划过一幕幕景象,林间一剑如九天银河的漓池、树下提着悬铃木果逗弄文千字的漓池、取树叶为纸教她习字的漓池、廊下雨帘内拨琴的漓池、告诉她你可以犯错的漓池手覆盖在她目上的漓池。那双手是暖的。
那是她所侍奉的神明,是如师如父的长辈。神明是高高在上的吗?神明也像宽厚智慧的长辈家人。
她脱口出要找一个人,但再想改口时却已经晚了,吕周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你打算怎么找?这样也太危险了。他住在哪?不如找个商队带你去。你有去处吗?
我不知道。丁芹说道。
吕周看她一直平静的神情里突然露出茫然来,不由可怜起这姑娘来,又觉得这般莽莽撞撞地有些可气:你算了。他柔下声来,你要不要先在这里住几日?好歹也摸清楚冀地的情况再行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想知道些冀地外面的事情。
好啊。丁芹说道。
于是,在之后的几天里,吕周从丁芹这里知道了冀地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他感觉到比那天在城墙根下更大的冲撞与眩晕。
在不知道有光的时候,原本他也可以忍受黑暗,在不知道原来只有自己活在黑暗中时,痛苦就伴随着为什么一起降临了。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冀地的百姓们却从未觉得有问题?他们不是被灌输了一堆忠仆思想的奴婢,他们也可以读书,也可以游学。他们为什么分明感受到了痛苦,却理所当然地接受了?
为什么冀地和外面如此不同?
吕周看着对面的姑娘,情不自禁就问出了口。
他这几天已经问过了许多个为什么,那些关于冀地之外的世界,丁芹总能给他回答,但这一次没有。
我不知道。丁芹说道。
吕周茫然地眨了几下眼睛,以缓解心中的拥塞。他已经不再觉得丁芹是个天真莽撞的年轻姑娘了,这几日里他从她这里获得了很多答案,了解得越多,他便越发敬佩,以至于不由自主地开始习惯向对方寻求答案。
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事情,但见过不代表理解。丁芹灰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像温润的灰玛瑙,让吕周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更容易解出这个答案。
我?
冀地的人不能想明白,因为他们仍在迷妄当中;冀地外的人也不容易想明白,因为他们未曾经历过。但你不一样,你经历过,知道自己曾经为何笃信,你已清醒,知道为何曾经的笃信是错误。你要做的,只是去思考自己的心。
吕周不由在这声音里沉静下来。
为什么他明明被沉重的供奉压得喘不过气、常常担忧因肆意妄为的神仙而受到灾祸,却又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为什么他会一面觉得弱肉强食没有问题,一面又觉得他只要守规矩就能过得好?
因为他觉得不幸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守规矩的人。
惨遭不幸的人是因为他们没有虔诚地敬奉神明;被神仙打架波及的人是因为他们自己没有注意,没及时跑到城墙附近只要守规矩,就不会遇到惨事。
因为他瞧见别人的优渥,便心生艳羡;因为他觉得,自己也有可能做那食肉的强者;因为他看见那条缥缈难走的路,就以为自己也有走到终点的可能。
只要虔诚地供奉神庙,自然就可以成为人上人,只要拜入仙门,就也可以做那高高在上的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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