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以自己和玄清教的力量来规整梁国,未来他要梁国的力量来反哺于他。秩序本来是不可见不可触的虚无之物,但当人人都相信它的运转之后,这无形无质的秩序就拥有了力量,凡人的心念都可以化作香火力量为神道修士所取用,他们对秩序的信念当然也可以被他这个建立者所取用。
十年的旧宗祠中生活与为了给胥康续命使他身体根基亏损难以弥补,但梁国可以稳固他的根基,梁国之民无形的信念可以弥补他的亏损。为此故,他要在梁国建立的秩序自然是越稳越好。
他看不透李泉,但这不妨碍他觉得李泉是个可以相交的人,只是现在还不到他交托信任的时候。
李兄接下来欲往何处?都极问道。
说不准,或许会在梁国之中多留一阵。李泉道。
我在梁都中,你可凭此寻我。都极指了指他手中盘玩着的那枚玉扣。
他们将下承露台,台上承露的仙人像仙姿玉貌衣袂飘飘。都极对之视若无睹,这么大一块精铜摆在此处风吹日晒,还不如熔了炼成工具更有用些。
李泉忽然问道:你不信神仙?
不信。都极冷淡道。
之前地脊重定的动静他也感受到了,那是天地间大能为者所展露的一角,随着地脊定下,灵机稳定、劫气削减、所有地脉之力受此滋养缓缓增长,世间众生悉皆因此获益。但这又如何呢?在地脊没有定下的那十二万年里,众生还不是这样过了下来?他永远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只有他自己握在掌中的,才是他可以凭依的力量。
李泉笑了一下:我也不信。半敛的目下掩着一片苍莽。
如果真有万能的神仙,怎么会让天地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第115章
隋国,六英城。
更深夜静,更夫敲打竹梆的声音顿顿地走在大街小巷。六英城不是一座大城,不过也有很长的历史了。传闻在建城前这里只是一座小村庄,村子里有一家兄弟姐妹六个人,小妹妹有一头乌亮亮的长发,长韧得就像小溪一样,柔顺得就像丝缎一样。有一天,村子里的大地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田地上肥润的泥土与麦苗、人们养的鸡鸭鹅狗、宅舍家具,还有来不及逃走的人们,都掉进裂口不见了。裂口深不见底,而且还在不停地扩大,这家人就站出来,分别在裂口的两边向中间推挤大地,裂口就不再变大了,但只要一松开手,裂口就会继续变大。
大姐姐就想了一个办法,把大地缝起来,就不用再一直推着大地了。他们找来最结实的藤蔓,又猎来最坚韧的兽筋,可是缝好之后,一松手,藤蔓和兽筋就被崩断了。小妹妹就剪掉了自己的头发,她们用头发来做线,把大地的裂口封上,这次缝上之后,大地就不再开裂了,小妹妹的头发渐渐就和大地长在了一起,变成一条黑色的路。
六英城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的,城中还有一座六英祠呢。
柴火一手提着灯笼和竹梆,一手持着一根短棍,走一段路就敲一敲竹梆。他原本在别的城中生活,家里开了一座小小的武馆,还算薄有家资,他从小就在武馆里练武,虽然算不上高明,但力气比常人要大上许多,腿脚也比常人要灵便。后来家中突然被人打上门,满门皆亡,父母拼死送他逃出来,他不知仇人是谁,也没有能力报仇,逃到六英城这里,不敢露出原本的姓名,起了个假名叫柴火。他逃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不得已在城外义庄落脚,分担那里原本一个跛脚老叟的活计,换得一点活命的口粮,后来老叟病逝,这活儿就彻底归他了。
打更这活儿原本不是他的,他在城中慢慢认识的朋友,这两天生病,请他相替。打更的活是在晚上,义庄的活是在白天没人会在天黑的时候去那地方。他晚上在城里朋友家歇息,每到时辰出去敲一圈,等天亮城门开了再出城去义庄,那里事少,白天可以补一点睡眠,这样熬几天,能多赚一点朋友的酬谢,他过冬的衣服就有了。
柴火一边走在大街上一边敲梆子,敲完就扯开嗓子喊两声。纸皮灯笼里晕开一圈暖黄的光,照出幽蒙蒙的夜色。他也不知六英城的传说是真是假,但他正走的这条道路的确是黑色的,铺在路上的石板还是正常的青灰色,但石板缝隙里漏出来的泥土都是黑色的,这条路延伸到城外的部分没有铺石板,看上去就更清晰了,一条黑色的长线向远处延伸过去,大约在二里地外断掉。左右的泥土都是正常的深褐色,这条黑色的路就格外显眼。
走到下一段街道,柴火习惯性地先敲了两下竹梆,张开嘴正准备吆喝,忽然觉得地动山摇。他脚下一个踉跄趴到地上,脑子空白了两秒,突然反应过来,汗出如浆。
地、地动了!
他惊喊起来,嗓子却紧得像布绷子上才扯紧的布面,一口气没吐出来,只发出呵、呵两声。柴火从地上一撑蹿起来,正欲再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怎么这么安静?
没有人和动物被惊醒、没有地裂树倒的动静,连瓦片都没掉下一枚,除了夜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还有秋虫将衰的长鸣。柴火踩在地上,却还是觉得地面在晃,晃得他好像腿脚都是软的。他捡起灯笼,打着晃儿走到道边儿架在砖上的太平缸旁,往里一望,水面都是平的,一点波澜都没有。
没有地动吗?可他为什么还觉得脚下不稳?柴火蒙了半晌,伸手从太平缸里舀出一捧水泼在脸上,冻得他一个激灵。他看看周围,还是感觉地在动,一股一股的,好像有什么在地底下蹿过去一样,可是除了他自己的感觉,一切都是正常的。
深秋的夜风吹过,脸上冰寒刺骨的水珠刀子一样顺着皮肤滑下来,浸湿领子,往怀里钻进去,柴火哆嗦起来,他抹了把脸,把手上的水珠甩在地上,一双眼又惧又狠,捡起掉落的竹梆和灯笼,敲了两下,在竹梆顿顿的声响里,咬紧上下打架的牙,从牙缝里挤出嘶声高呼: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雄鸡唱晓,天还是黑的,但太阳星的确已经从东方向大地撒下了第一缕阳和之气。
城卫兵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打着哆嗦,隔着衣袖转动冰冷的铁绞盘,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天空也亮堂成了灰蓝色。
柴火是第一个出城的人,他还提着那盏纸皮灯笼,脚步匆匆向城外义庄赶去。竹梆子已经还给了朋友,身上的衣服换过一套干燥的,却还是冷得佝偻起来,像虾似的缩着脖子和手臂。他想把手也缩进袖子里,但这套衣服对他来说小了点,虽然他把自己缩成可怜可笑的模样,还是露出了手腕。这套衣服是他朋友的,更夫一晚上要敲好几遍报时,他感觉到地动之后,硬挺着敲完了梆子赶回朋友家暂歇,被他朋友发现衣服湿了后,硬给他换了一套。
过一个时辰还得再敲一遍呢,穿湿的冻不死你!朋友看他脚底打晃,又摸他的头紧张道,你不是发热了吧?
他没有发热,只是觉得地面一直在晃荡,结果自己也怎么走都走不稳。
好在这感觉没过多久就渐渐弱了下去,隔一阵才晃一晃,他自己逐渐适应,慢慢就能重新走稳当了,不然走个路跟喝高了似的。
柴火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切都正常,那就只能说明是他自己不正常了。他是中毒了?可是什么毒只让人打晃,别的地方并不觉得难受?他紧接着又想到了自己的仇,可是他对自己家到底为什么遭了劫半点儿不知情。他就记得自己那天正午睡着,忽然被他娘叫醒,前院传来惨叫声,他娘惶急地往他后背和两腿上各贴了一张符,从花盆里挖了一把土抹到他脸上,把他从仆从出入的小门里推出去,气竭声嘶:跑啊!
他从没听过他娘那样的声音,就拼命地跑了起来,他从没跑得那样快过,像风一样,甚至直接顺着城墙就攀上去跑出城了,他在跑出城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被重重推了一下,险些摔倒。后来他一直跑啊跑,跑到再也跑不了那么快时才停下。他还穿着午睡时的里衣,腿上一烫,才看到是两张烧起来了的符咒,很快就化作灰烬散开了。他从后背上摸到另一张符咒,上面用朱砂画着他看不懂的符文,还印有一方大印。二者的朱砂色都变得很浅淡,符咒中间有一道刀劈似的黑色焦痕。他这才恍惚响起在城门上好像被重重推了一下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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