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只野狗身上有着与狗王相似的阴煞与虐戾,这些阴戾的气势与狗王的气势融为一体,化作一股更加磅礴可怖的势。林间凝结出阴寒晦暗的雾,于是在这雾笼罩的地方,仿佛连山林也与之融为一体,化作沉沉重压,向漓池汹涌而来。
携着这磅礴的力量,狗王向前踏出了第一步。
何其熟悉的手段。
曾经的蝗王也施展过这般手段,将众多飞蝗的力量与自己融为一体,凝做不可抵挡的滔天威势。现在它们还只是操控着这些与自己相类却又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但等到未来,这操控就会变成吞噬,将不属于自己的变作属于自己的。
以一切外力供养己身,最终成就独此一灵。
便如他在目中所见,那个由因果与命理勾勒出的世界中,独独在狗王身上破开一处黑洞,运转着某种古怪可怖的力量。
那些从野狗、从鸦群、从孤魂野鬼,乃至更远处其他生灵身上延伸到此处的因果,在即将牵绊到狗王身上时,都断裂了开来,只在它所身处的位置,勉强勾勒出一片混沌的身形。若无这些断裂因果所勉强形成的牵绊,只怕这片黑洞,就要开始吞噬周围的一切了。
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命数断绝,因果混乱,本不应该存在,却偏存了下来,其名为:
怪异。
月光一暗,狗王携腥风扑来!
它快得像一道幽光,漆黑的爪对准漓池的心脏,狰狞的齿冲着他的喉咙,哪怕是有些修行的人,在这一击之下只怕也绝无全然幸免的可能。
可这如闪电般的一击却落空了,它分明看见自己扑中了那个身影,牙根已经因为等待温暖血肉的滋养而发起痒来,可它的牙齿却只咬在了空处,巨大的力量令咬空了的牙齿在上下交击时发出了清晰可闻的碰撞声。
而它沾着尸毒的利爪,也并没有掏中一颗温暖的心脏,它甚至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只扑到了一片清风。
狗王落在地上,在落地的一瞬间就轻巧地转头回身,警惕地看向身后。
漓池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那里,他面上仍是那般平静,右手如拨弦那般按在空中,但他的琴只是虚虚扶在左臂中,并没有被拨响。
他所拨动的并不是七情引,而是一根根断裂的因果。
因果如弦,交织如网,要将狗王重新勾入其中。
狗王虽然看不见因果,却本能地觉察到了某种变化,它立在那里,暴躁地发出一声长嚎狠狠一挣!它的肢体只挥在了空处,利齿尖爪对此毫无作用,但它身上不可见的那片黑暗中,怪异的力量被狗王的凶煞所带动,冲撞开了尚未钩织完整的因果之网。
狗王再次冲着漓池扑来,与此同时,受这一声嚎叫的命令,野狗与鸦群一起袭来,还有更多的、在林中更远地方的恶鬼,同样被这一声唤醒,向此处赶来。
它们身上的煞气与狗王身上的煞气融合得更浓重了,几乎要把这一小片林中之地化作一处独立的空间。
狗王再次落在空处。其他所有野狗的攻击也都落了空,反倒各自互相撞在一起,有几个发起狂性来,甚至互相撕咬了起来,它们咬住皮肉就不松口,直到撕扯下来,之后也不吐出来,而是就着吞下肚,像不知疼痛一样,继续撕咬不休。
狗王怒嚎了一声,这些已经发起狂来的野狗,在听到狗王的声音后,却像骤然清醒了似的,立刻停了下来。
有两只野狗没来得及停下,险些撞到狗王身上,被它两掌拍开。
巨大的力量直接将这两只野狗抛到了空中,它们在半途就发出了凄厉的惨叫,直到撞在树上,在最后一声闷响中彻底没了声息。软软滑下的身躯已经变了形状,碎肉混着血沫从眼耳口鼻中溢出,引得几只野鸦落下啄食。
两只野狗的阴魂从变了形的尸身上浮起,对自己的躯壳留恋不舍,凶恶地咆哮着试图驱赶落在自己身上的野鸦。
可狗王只是发出了一声吠叫,这两只野狗的阴魂就立即舍下了躯壳来到狗王身边,任它驱策毫无反抗之意。
新的伥鬼。
漓池皱了皱眉,这些野狗原本只是普通的野狗,但死了变作伥鬼之后,与狗王的联系反倒更紧密了,因为受狗王操控的缘故,它们身上的因果与命数已经开始不稳,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和狗王一样,化作怪异。
它是漓池所见的第二个怪异。
蝗王也是怪异,但它是自众生心田干旱中所生的怪异,是不实的、虚有的,是大劫的显化,便是直接灭除了也没什么。但狗王不同,它是由一个切实的生灵而化作的怪异,拥有一个真实的魂与世间相牵连的许多因果。
漓池左目倒映因果,右手抚如拨弦。
因果交织,虽然狗王自身已经无有命数不牵因果,但如雪中前行,必留行迹,从那一根根指向它的因果中,足以拼凑出它的轨迹。
狗王同样是一个此生本已应当结束,却偏偏活了下来的生灵。但与大锣和小鼓不同的是,狗王的命数并没有重新续接上。
以已经死去的和即将死去的人为食,消化他们濒死时的恐惧与怨憎,以此来供养自己原本应当朽烂的身躯,使之得以延续下去。那些□□朽烂后的尸气、不安宁死亡的怨苦不甘,在这具同样本应死去朽烂的狗躯里凝聚,成为了一种脱离了命理的存在。而因为脱离命理之故,它身上的因果便也不再稳固,最终化作了怪异。
而漓池所要做的就是,让它重新被纳入世间的因果与命理当中。这世间仍有它的行迹,所有一切其他众生的因果都记录了它的存在,若这些因果能够交织勾连,便可重新编织出狗王的命理。
但怪异的力量并不那么容易解决,漓池此时身在此地的又只是一具化身。
尚未交织完整的因果还没有落在狗王身上,就被它的挣动强行震散。
漓池在狗王的又一次扑击中化风而散,再出现时面上已经沾染了冷意。
嗷!
又是一声嘶嚎,狗王的吠叫声震动了周围所有的阴煞,这些阴煞所形成的雾气愈发浓重,几乎要将这片被雾所笼罩的山林隔绝成一处单独的世界。
狗王伏低身体,咧嘴露出满口狰狞的牙齿。
当此地成为完全受它掌控的所在,是不是就连风都能够被捕获了呢?
铮!
琴音再起,震破这些由怨煞所构筑的雾,但有更多的恶鬼从远处赶来,这些受怨戾所迷的阴魂,同样被狗王所吸引,他们就像闻到了腐烂果肉所散发的味道的蚊蝇,于是就聚集在果皮磕破的地方留恋不去。而他们的每一次吮吸,都在催化这果实更快腐烂。
神明的脸色更冷了,漆黑的目似要化作幽深的潭,嘴角隐隐拉平,勾出越发锋利的弧度。
他修长的手指探出袖袍,指尖锋利,微微一动,这动作尚未完成之时,远处忽然传来了悲悯悠长的诵唱声:
坐贾行商,种种经营辈。艺术多能,贸易求财利。背井离乡,死在他方地。旅梦悠悠,来照明光引。
万应公庙中,一个个有应公捧着灯盏从中飘出,有的灯火亮些,有的灯火暗些,但每一个有应公身前,都捧着这一盏灯。
他们像一道荧光点点的河,从庙中流淌出来,又散到林中不同的地方,照破这幽深可怖的幕布。
在光明之下,阴森可怖便褪去了,在温暖之中,冰寒阴冷便消散了。
这声音传遍了整个森林,一切林中客死他方的阴魂,皆听闻此声,皆见到此光,皆感受到了在灯火之下,死后常随的阴寒正在消退。
那温暖是他们几乎已经要遗忘的存在,可在看到这灯火后,就生出了对之无法抵御的希求。
漂泊是苦、不甘是苦、怨恨是苦、凶戾也是苦。没有人愿意做那永远怨恨的凶魂,可他们只能永远漂泊在阴冷苦煞的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