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池目光落入过去的因果之中,他看见了一位面目温善的女神仙,正对着徐立说道:命数混乱,故生烦忧。命数归位,可通其理,依理而行,故名无忧。
那位女神仙说过,她叫徐田的话还在继续。
无忧天女。漓池的声音与他合在一起。
您、您认识那位女神仙?徐田惊问道。
漓池没有答。
无忧天女,他听过这个名号,当初水固镇云家供奉的那位药神娘娘望月,就是受到无忧天女的指点,故而来找自己求问修成妖神的机缘。水固地神陆固曾言,这是一位并无固定庙宇,尤擅命数的正神,常常替人指点困惑。漓池与她本无甚交集,只是因为她看出了望月命数中的节点,方才因望月的缘故有了短暂间接的联系,不想此时,竟在梁国又遇到了她的行迹。
她救了徐立的母亲,又给他换了半颗心。而她曾对徐立所说的话,在此时便分外有意思起来。
因为天地间的命数混乱,所以才会生出烦忧。她所指的烦忧,不是世人常有的烦忧,而是根本的、无法解决的烦忧。若是命数归位理顺之后,就能够彰显出命数运转的道理,众生便可按照这个道理去做事。
便如同因果,凡人畏惧恶果,通晓此理的人却知晓,真正应该畏惧的,是会造成恶果的因。不造此因,便不受此果。若畏惧溺水而死的痛苦,就不该跳到浪潮汹涌的河中游泳;若畏惧冬天饥渴而死,在春夏就需要种下收获储存的因。这只是因果最粗浅显现的道理罢了,然而逞勇好强懒于劳作之人,却不见得少有。
命数运转的道理也是如此,若能通晓此理并依理而行,就可以避开乃至改变命数中不好的部分,自然可以得到无忧。
然而,现在天地间的命数是混乱的,因果是断裂的。哪怕本身并没有借着逃避因果强改命数来获取利益的想法,但在这么多年里无数断裂因果错误命数的干扰下,这世上大部分生灵的命数,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
徐立的命数,便是乱的。漓池虽然不算通晓命理,但也可从其因果中推算出一二。在徐立此生投为人身之前,本该有一世蒙昧的畜生之命,但他的命数却乱了,畜生之命与后世的人身之命合二为一,直接投生成了人胎。
相比人身,畜生的不善之处,便在于愚痴,若无机缘开通灵智修成妖身,终此一生也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难以明白道理。无忧天女换了徐立的半颗心,便是要以此来补回原本的畜生命数,重新理顺命理。
你们的命数纠葛太深,若想保下她的性命,你的命数就必须补回。
我需要多久才能补全命数恢复正常?那时的徐立问道。
你的命理已乱,这件事便无法被看清了。无忧天女摇头,等到命数周全的时机,自会恢复正常。
所以这件事,徐立若是想要救母,就要蒙昧愚痴不知多久,也许三日五日,也许三年五年,又或许后半生全然如此也不是没有可能。他若是不愿,那么他母亲此生命数已至节点,既不能改,便是消亡。
他还很年轻,他的老师很欣赏他,他前途无量,而疯病足以毁了一切。他的母亲已经很老了,母亲的愿望就是他能够有出息凡人一弹指间三十二亿百千念,念念相续善恶流转,没有人知道徐立那时候心里闪过多少念头,但他在得到无忧天女的回答后,只花了一个瞬间就给出了答案。
求您救治我的母亲。他对无忧天女拜道。
漓池已看尽了这段因果,徐田的故事也讲完了。
他们家就剩下孤儿寡母,他娘的病虽然好了,但也干不动活了。阿立变成这样,丢了原本的好活计,但他很听话,也很肯干,不惜力气的,就是脑袋他忐忑地看着漓池,漓池只看着村中那颗枯树。
徐田不知道神仙是否有听进去,一面怕说多了惹得神仙厌烦,一面又怕错过这个机会,声音不由渐渐低落下去,却又不肯停口。
漓池没有再说此事,反而忽然道:你把这些尸骨都埋到树下吧。
他虽然没有转头,但两人都明白这话是对徐立说的。徐立哎了一声,就爬起来准备开始忙活。
他不知道害怕,只记得昨晚四叔叮嘱他要敬重这位先生,那他就听话。
徐田想拽住他,又因为这话是神仙说的而迟疑,这一顿之间,就没能拽住他。徐田心里不由发急。那些骨头架子,昨天可都是能动会说话的鬼怪啊!哪怕现在是一群不动的骷髅,但他们皮肉都没有了,骨头却没有散开,这、这明显不正常啊!
徐田一咬牙:我来吧!说着就要起身代替徐立收拾那些骸骨。
让他自己做。漓池道。
徐田只好停住,担忧地看着徐立。
说来也奇,这些骷髅在这坐了一夜,中间风吹石打,不见散落,但徐立的指尖只是刚刚碰到表面,骸骨就自己散落,正好堆作一堆,并不四处乱滚。
徐立神智不全,此时却像清明了似的,做事很有条理。他先是回到房间,把箩筐里的包袱皮取出来铺在地上,然后将散落的骨一块一块捡到包袱皮上,他捡的顺序是有规律的,捡骨的时候口中还念念有词。
徐田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徐立此时还痴傻着,虽然能够做些劈柴砍树之类的活计,但那是因为这些都是他痴傻之前就做过的,所以现在还残留着本能。可他现在做的这些事情却是捡骨师的本事,徐立以前可从没有接触过,他是怎么会的?!
徐立此时,却感觉仿佛突然见到了一道亮。
自从心窍被封后,他就像被封在一个结实的罐子里一样,只能艰难地隔着罐子理解世界。很多东西,他看得到听得到,却无法理解、无法感受,就像昨天在林中迷路,他看得到自己和四叔在林中绕圈,却无法理解这意味着什么,更无法感到恐惧。
可是就在刚才,他触碰到那骸骨表面的一瞬间,那封闭他的罐子仿佛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他从那道缝隙中,看到了光
树神啊,今天给您供奉的是我们自己家酿的米酒,您喜欢吗?一个年轻人正在村中老树下供奉,摆好供品后,随手捡起一片落叶合在掌心,从胸口的位置松手,让它自然飘落。
树叶落下,背面朝上。这代表否定。
啊?您觉得普通吗?
正面朝上。这代表树神再说对。
您喜欢吗?又问。
背面朝上。
年轻人不死心,反复问了好几次,都是一样的结果,最后把树神问得烦了,树叶直接落出他面前的范围外了。
树神不搭理他了。
年轻人撅了噘嘴,又问道:那您是喜欢甜的吗?下次我给您带甜酒来?
正面朝上。
等到徐立将最后一块骨捡好,这突然显出的记忆也就结束了。但缝隙中的那道光却没有灭,徐立隐隐好像从中听到了一个声音
树神啊,我孩子生了重病,有没有什么法子救救他?那是一个女声。
漓池已走到树下,徐立就在旁边挖坑葬骨。那里的土十分好挖,地下的树根撑出一处处小空间,锄两下就塌了下去,正好把一具骸骨葬进去。
徐田看得心惊肉跳。那些地下的树根,团成一个个空窝,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长成这样的树根。
漓池不言不语,目光悠悠不知看往何处。徐田抬眼看他,只觉那一双黑眸幽深地像看不见底的深潭,看得人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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