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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没能问出口,他畏怯了。

她该恨他的。他们该恨他的。

明年你来主持河神祭吧。他突然对徒弟说道。

摆手阻止了徒弟的话,他披上衣服,匆匆走到了河边。

他看着河面,河水流淌着,平静且安宁。

他又想到了那双漆黑的眼睛。

我也想看到他喃喃地说道,跳进了河里。

一年又一年过去,一次又一次的河神祭开始。

又一个身着嫁衣的姑娘被送到船上,

祭祀河神的小船总是在河面上漂着漂着就不见了,除了河神夫人与金童玉女,没有人知道它最后会漂到哪里。

嫁衣艳烈的姑娘看着河面,漆黑的眼睛仿佛在燃烧,她好像记得这个场景

小船下方的河水起了波澜,年幼的孩童扯着她的衣服,压着哭腔说道:姐姐,我怕

闭上眼。她将两个孩子的头揽在怀里,自己却紧紧盯着河面。

河水起了漩涡,将船扯住。有一道巨大的黑影从河面下靠近,下一秒,她看见了一张巨大狰狞的蛇口。

好冷

好痛

我想回家

我好害怕

阿爹阿娘,你们在哪里

呜呜呜,我会乖乖的,不要丢掉我

河底白骨累累,被河神吃掉的祭品们缠在自己的骨上,怨苦地在河底徘徊。

河神庞大的身躯从河水中滑过,沉在河底的水鬼们在那阴影里瑟瑟发抖。

他们怨恨,但他们也恐惧。他们记得偶尔哪一年没有奉上祭品,河神所掀起的滔天巨浪;他们记得那一张巨大狰狞的蛇口是怎么将自己吞下的;他们记得在蛇腹中缓缓窒息、皮肉被逐渐消化的苦痛

他们记得河神的强大,也便记得自己的弱小。于是他们的畏惧,便消解了怨戾的力量。

河神从不在乎这些水下的白骨与冤魂,就算他们怨恨又如何?他们的畏怯,注定了他们的卑弱。

他们终将被时间消磨,就像石头被河水消磨。

但在那累累白骨之中,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在所有的水鬼埋头躲避那可怖的阴影时,抬头向河神看去。那双眼睛中的火焰,连河水也没有办法熄灭。

第75章

河神巨大的阴影滑远了,残骨中畏缩的水鬼们重新浮出。

这滋养了沿河两岸无数生灵的长河,河底却是一片荒凉哀哭不绝。

我们死在河里,我们被蛇生吞,我们的残骨无人收敛,我们的忌日无人祭祀人们要在那一日,祭祀杀死了我们的神明,然后给我们,带来新的同伴。

我们是河神夫人,我们是金童玉女,我们是跟着河神老爷享福去了,所以没有人敢于向我们祭祀。

我们的家人有时候会来到河边哭泣,他们泪水的味道,被河水一冲,就散了。等他们也死去之后,便连泪水也没有了,我们仍沉在河底,浸泡着冰冷刺骨的河水,仰望着上空昏暗的光线。

每一次蛇影的滑过都在提醒着苦痛,苦痛又化作无法消解的怨与哀,皮肉消尽、骨骼破碎,那是我们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

不甘、怨苦,纠缠在魂魄深处,于是难入轮回;畏怯、瑟缩,重复着复仇无望,于是不得解脱。

直到时间冲刷,连记忆都模糊不清,将所有的怨苦与不平都消磨殆尽。承认吧,承认自己的卑弱;接受吧,接受自己的瑟缩。

愚者便受愚弄,弱者便受欺压。这不是从来如此的吗?这不是世间的法则吗?

没有什么需要不平的。那些苦痛是理所当然的、是应当承受的。不要再执妄了,就这样进入轮回吧。

一个个魂灵被时间冲刷得面目模糊,像岩石被河水打磨去所有尖锐的棱角。

我是河神夫人穿着嫁衣的水鬼哀怨呢喃,河神庇护着两岸,我换来了风调雨顺,我带来了家人安康

不,不!有一个身影相似的魂魄说道,没有人需要河神的庇护!在九曲河旁建立起村落时,没有河神!在田地被开垦耕种时,没有河神!在挖渠引水、建立堤坝时,没有河神!

人们感激我人们敬重我我的家人会好的面目模糊地水鬼呢喃道。

人们会忘了你,人们早已记不清我们是谁。人们只记得河神夫人。爱你的人只会愈加痛苦,恨你的人才会为此欢喜!那魂魄眼中燃着炽烈的火。

水鬼们厉啸起来,青白的眼底骤然翻黑:你在说谎!你也是河神夫人!

我不是河神夫人,这里从没有过河神夫人!那魂魄眼中的火焰越发鲜烈。

去岁丰乐,皆为神恩

不、不!都是谎言!没有神恩!

今有新妇,并金童玉女,感念神德,愿往服侍

错、错!都是蠢话!没人自愿!

从河神夫人,到金童玉女;从送嫁仪式,到河神祝祷。

全是无能者的谎言,全是弱小者的蠢话!

她的眼睛像在燃烧,那力量灼得所有靠近的水鬼在她面前停下,但那不是怨恨、不是苦痛、不是不平。

你们在骗谁?

欺骗自己,能够让你们更好过一些吗?

可是、可是孩童的魂魄扑进她怀里,姐姐啊,我在河底待了好久。我好冷啊,我好痛啊如果不是本该如此,那我又怎么能不让自己疯掉,在这不得不日夜看着河神影子的地方?

能够忍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却不能够愤怒?

不是不怨恨、不是不苦痛、不是不不平。

不要恐惧,将它们统统燃成愤怒!

我要生在这里。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会一直生在这里,直到

怨戾皆平,河神消亡!

一世、两世、三世她每一世都转生在这里,每一世都成了河神夫人,每一世都在不到双十的年纪,死在河水里,死在蛇口中。

她要一直生在这里。

一年、两年、三年十年、百年九曲河的水仍在流淌着,每一年的河神祭仍在进行着。那座既是祭坛又是渡口的木质平台,已经翻修了不知多少次。烂掉的木头掉进河水里,留下最后一声闷响,就被河水吞噬了。没有人会记得它们,会有新的木头接替它们,支撑着祭坛,逐渐朽烂,然后被河水吞噬。

除了河神祭的那一日,几乎没有人会来到这个渡口。但现在,渡口上却坐着一个头发半白的疯妇。

她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从十四年前起,她就每日都会来到这里坐着。那年的河神祭,正好轮到她的村子。

她木愣愣地看着河面,嘴里含含混混地喃道: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爷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爷享福去了我的阿丘

一只大鸟从高空掠过,河面上滑过一道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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