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好像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那些混乱、凶恶的东西,是无论如何都触不到那一片安宁幽寂的。
这是仰苍震撼地看着这一幕。
无我之境,他们动不了她。李泉悠悠而道,目含赞赏。
黄泉那批人动不了她。无底峡中,郗沉岸没能从别初年脸上看出什么,便也不再拖延,直说道。
别初年讶异地挑了挑眉,很有兴趣地问道:为什么?
郗沉岸沉默了片刻。
他之前说女须伤不到他,那话是半虚半实的。
他若没有答应别初年,便不会让事情发展到女须能够斩出那一刀的地步。女须自然伤不到他。可是只要她斩出了那一刀,他就必然会伤在那一刀之下。
女须那一刀外显一刀斩他,实为一步斩我。
踏入幽邃,一步舍我。明悟不等于能够做到,她便借斩向郗沉岸的一刀,一步将自己斩出幽邃。
跨出这一步之后,她未来之道,一片坦途。
负怨煞而斩不平,既斩天地亦斩心。
她跨出了斩我一步。郗沉岸道,神色复杂,隐隐透出些许钦羡。
女须感觉自己在往下沉。
她一步踏出了脚下的道,便也落入了幽邃之中。
除了下沉之外,她已什么都感觉不到,感觉不到郗沉岸、感觉不到倒天梯,也感觉不到幽邃,她甚至也感觉不到手中十世怨骨所炼的白骨刃。
渐渐的,她连下沉也感觉不到了,她的心中她只剩下最后的那一念。
斩!
可她已无物可斩,一切外物都已消去。
还剩下什么可以斩呢?
修为斩去!凝聚着阴气的法力斩去,所负的怨煞斩去。
记忆斩去!一身杀气斩去,烦杂旧念斩去。
七情斩去!恐惧斩去,愤怒斩去。
我也斩去,一切悉皆斩去!
斩去之后,连斩去的念头也寂灭。在这无念无想之中,被种种杂念烦恼所遮掩的本真之道,终于浮现。
在这样的空明寂静的无我之境中,不必谁来护持,恶念寻不到她、伤害触不到她,一切外力,悉皆落在空处。
只有女须在缓缓下沉,沉到最深、最静、最根本的地方。
她已落到了黄泉客栈之中,但没有任何一寸客栈能够接触到她,她又落到了炼制怨魂的蛊阵之中,但怨魂与阵力都无法影响到她。
直到她终于落到了黄泉中。
黄泉河水上,寂静、浩瀚、极大又极微的意蕴接住了她。
一枚黄玉悄然从她身上凝聚而出,落入黄泉之中。早在地脊重定之后没多久,长阳就已在她身上隐下这一枚社土之力。
第四道黄泉。
黄泉之中,女须豁然睁开眼,她的双目空明而澄澈,似醒非醒,双手握着白骨刃,缓缓向上而挑。
白骨刃受黄泉洗炼,不见凶煞,只余幽寂,一刀无声无息地挑起,像挑起了整道黄泉。
黄泉之上忽然掀起了无声的巨浪,浪潮击碎了才凝聚出来的黄泉客栈,将由怨魂凝练的砖瓦尽数卷入黄泉之底,黄泉摆渡者的棺船在浪潮中摇晃倾覆,落入其中的摆渡者不见挣扎,就已经无声无息地沉了底。
一刀斩出过后,往昔记忆纷至沓来,一世、两世十世。心如明镜,记忆如镜中光影,十世记忆流转而过,不染心境,斩去的修为复自重生,女须自无我之境当中恍然而醒,再看前方,那条由她自己而走出的鬼修道路,已坦荡明明。
黄泉之上,浑沌之力聚成一片混沌阴云,震怒一般向下砸落。
李泉拂袖一扫,长风迎击而上,失去根基的浑沌之力彻底离散。
他看着恍然看来的女须,忽然一笑:恭喜。
第143章
客栈破碎、棺船倾覆之后,被禁锢在其中的怨魂们化作点点微光,黄泉重新恢复了平静。
幽冥当中心灯点点,黄泉之下魂火莹莹。
黑暗是厚重而寂静的,将饱经苦难的怨魂们收容,给予他们安宁的暂歇,在这无声的慰藉中,流淌向下一世的轮回。
女须看向神明,她已出离了无我之境,但心还是空明清净的,有着通明的智慧。她看见神明的笑,在那笑中,她看见了柔软的悲悯、通达的透彻,是平静亦是欢喜。
于是她突然明悟。一切早已在神明目中。
一切因果,早有所昭;一切所行,皆有看顾。
不平是苦,怨煞亦是苦。她是为诸众生护卫幽冥的鬼王,亦是有苦需渡的众生。
众生可悯,她亦可悯。众生应渡,她亦应渡。
这一方世界虽然乱了,神明的目光却一直垂落于众生。
她的足落在黄泉之上,黄泉的力量静默厚重地接住了她。十世轮回的苦难之间,亦是这样的力量给予她难得的安宁暂歇,包容一切苦难,引她行向大愿。
这是一方,有天神的世界。
天地之神,享天地之德位,承天地之责担。
大地之神名为社土,社土通幽。汝当感其心,承其志。神明的声音字字入心。
女须垂眉稽首,她感到幽冥的厚德,感到黄泉的脉搏,那静默的看顾,像在殷殷咐嘱。
再抬首时,眉眼沉凝,刀意悲悯。
她当,肃清幽冥!
幽冥当中生变故了。别初年忽然看向无底洞,他感到洞中气息变化,但却无法分辨这气息变化代表着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他向郗沉岸问道。
郗沉岸露出些微牙疼似的表情。
别初年恍然而笑:你可刚得罪完人家。
没关系,我能和那帮黄泉摆渡者合作,就也能和她合作。郗沉岸道,同我做朋友,总比同我做敌人要好。
黄泉摆渡者在幽冥当中扎根已久,以他们对幽冥的执着,也不那么容易被肃清干净。无底洞主这个名号所代表的力量,还是有些价值的。
先入玄清,后阻幽冥。你做这些,又是怎么想的?郗沉岸问道。他看不出别初年的破绽,索性直接问道。
别初年并未想要隐瞒,他的神色第一次有了变化,剥去从容温和的表象,显露出下方细微而深刻的痛苦。那痛苦因困顿而生。
我做了梦。他喃喃说道。
什么梦?郗沉岸追问道。
我不记得了。别初年却说道,他面上是一种反复努力回想过后,却只收获了一片空茫的、习以为常的平静。
自我心焰通明,前道将成的那一日起,我就开始做梦。
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再也不需要睡眠了,自然也不会做梦。除非是灵性在冥冥之中感受到过大的讯息。从那一日起,别初年就开始时不时地入梦,但每一次从梦中醒来,他都什么也无法记得,只有极大的惊怖残留在他心中。
他唯一所知的,就是他又一次做了梦,每一次的梦都不同,每一次的梦都同样令他惊怖。
你一点线索都没找到吗?郗沉岸问道。修士的梦不会无缘无故而生,必然与其过去所种之因相关,所以才会冥冥之中牵动神魂有感。既如此,探寻前尘,必能寻到因缘所在。
别初年笑了一下:我以心焰照前尘,照至再无可进,仍未有所得。追无所追,解无所解后,渐渐的,他的心焰就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