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泉含笑:感谢你的好意,但我也有要去黄泉客栈中的理由。
白青崖沉默了片刻,道:我急于救人,也许会与店家产生冲突。你我同行,恐怕会牵连道友,你若有忧虑,可以当做不识我。他心中不由暗叹,李泉也无法抗拒黄泉客栈提供的筹码么
再往前走,道路两侧尽是死气沉沉落满灰尘的景象,没有生机,只有死物,路边渐渐出现了死去的鸟雀、僵硬的虫虺,甚至还有被野狗刨出来人骨。
尸体,自然也是死物。
越往深处去,这些尸骸就越多,堆叠在一起,掩盖在厚厚灰尘下,像一个个无声的坟包,在道路两侧越挤越高,向着行人压过来,仿佛要将这条道路上,所有曾经死过的生灵尸骸都从时间里翻出来,安在这儿,告诉你,死,是一件多么常见、多么可怕的事情。
在这样晦暗诡异的暝雾里,越来越压抑的道路延伸着,于是等到前方终于生出变化来时,行走在路上的人就会忍不住生出期待与放松。
前方的雾气里透出两点黄蒙蒙的光亮,像一双眼睛,中年汉子却松了口气,道:那就是黄泉客栈了。
越靠近客栈,四周的雾气越薄,直到朦胧显出这座三层客栈灰压压的轮廓,像一只蹲伏在雾气里的巨兽,敞开的大门黑洞洞的,等待猎物自己钻进它的巨口。
中年汉子期待地带着两人走近。
这是一座很干净的客栈,与道路两旁其他落满灰尘的死物相比,它干净得仿佛才被一场大雨从内到外彻彻底底地洗过,没有沾染哪怕一粒微尘。
客栈像是石木搭建的,那整齐破开垒好的石砖呈灰白色,木料则呈一种浅淡的灰黄色,不由让人联想起骨头。
大门上的匾额则如一条猩红色的舌,四个白惨惨的大字写在上面:黄泉客栈。
这四个大字,每一个字都透出沉沉的死气,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动,在匾额上扭曲着,像在血海里挣扎的人。可它地每一次扭曲又都像是在笑,笑脸迎客。
之前遥遥所见的暗黄亮光来自两侧挂着姜黄色的灯笼,里头的火光透过灯笼皮,也变成了黯黯的黄色,但这种黄色的灯光却并不能让人感受到暖意,反而显得僵冷诡异。
这光亮让白青崖感觉到不舒服,他不由抬头细看过去,灯笼皮上的细节让他更深地皱起了眉那上面有着细密的毛孔与毛孔之间的皮肤纹路,还有几块颜色略深的斑。
看得久了,那灯笼又使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那昏黄的灯光是从毛孔内缓缓渗出来的油脂。
这灯光照在他身上,就好像那油脂也淌到了他身上,黏腻的,油滑而恶心,在皮肤上爬过,连神识也晦暗起来。
他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冷笑,这声音像才化开的冰水,冷刺刺地淋了他一身,把他身上的秽垢都刮洗去了,唤醒他几乎要越陷越深的神智。
白青崖几乎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李泉。
李泉正在看着客栈,他目光幽深,神情十分冰冷。但那冷意转瞬就散了,再看去时,他已经平静地向前一迈步,走上了客栈前的石台。
这是李泉第二次相助他了。白鹿灵兽,天生自有灵感。他初见李泉时,心中不由就生出好感,后来也确定了,这并非暝雾所导致的幻象。暝雾诡路影响修士心神,他行走太久,已经不由自主地感到压抑,方才才会被那皮灯笼影响。但李泉这一路上,看上去却一直都谈笑自若。
这样的修士,也会因为天人五衰的影响而想要托庇于黄泉客栈吗?还是说,有别的缘故?
白青崖抬脚也进到客栈里,等他踏上石台时,不由目光一凝。
没有了暝雾阻挡后,他看见这座客栈上的一砖一瓦、一石一木上,都有着惨白的怨魂流动,他们狰狞痛苦的脸在建筑表面挣扎不休,却怎么都无法破开束缚。
这座黄泉客栈,竟是用怨魂炼成的!这一座客栈里,不知炼进了多少怨魂。
幽冥当中生人不存,黄泉河上活人不渡。这座客栈能够建在幽冥中,给身受天人五衰的修士提供一个避劫之所,靠得正是怨魂可以入幽冥,却又因其情执而不受黄泉牵引入轮回的特征。他们的怨戾与苦痛越重,这座建立在幽冥当中的客栈就越稳当,其中的住客也就越安全。住了这客栈,便是与这些怨魂结下了莫大的因果他们能够避开五衰之劫而活,正是因为这些不得解脱的怨戾之魂受到的莫大痛苦!
白青崖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他看着那些在建筑里互相撕扯的怨魂,哀悯又愤怒。这些怨魂们因痛苦而发狂、生恨,于是便攻击着所能攻击的一切来发泄,但这并不能减轻他们的煎熬,只会让他们更加苦痛。
他同时不由也更加担心起了辟动地。他了解辟动地,辟动地是绝不会为了避劫而选择入住这种地方的,但他却没有回来。他遭遇了什么?是不是受困于此才离不开?又或者是已经遭遇了不测?这些被困在里面的怨魂当中,会不会有一个就是辟动地?
走进客栈内,当面最显眼的是一张石屏,石屏上墨色流淌,报的却是住客们所付住宿费还剩多少时间。中年汉子目光往上面一瞟,脸色就变了。
他住的是最上一等的房间,花费自然也就大。黄泉客栈前的暝雾诡路上会混淆时间感,他虽然是修士,但在那里呆得久了,感知也出了些差错。他这一趟出去的时间远比他所以为的要长,又没有得到收获,所剩住店时间已然不多。
大堂内,一切的布置都如正常客栈一般,柜台内有账房,墙上挂着菜牌,桌椅排布有序,零零散散坐了三五桌人,桌上也摆着酒水吃食。
三人新走进来,立马便黏上了隐秘的视线。
中年汉子和李泉坐了一桌,白青崖单独坐了一桌。他没有坐实,整个人虚悬在椅子上面,桌面上的怨鬼互相厮打着,用牙齿和利爪撕下其他怨鬼的魂体吞下去,又被其他怨鬼撕扯碎吞下去。重聚、厮打、破碎、重聚,没有止境没有停歇,无声而惨烈。
店中只有一个小二,招待不了两桌客人。账房却仍呆在柜台后面,哪怕根本没有人去找他结账,也只继续垂着头拨算盘,对这边的事情理也不理。
店小二先到了白青崖的那一桌,他穿的衣服扎腰紧袖,肩上还搭着一条毛巾,装扮上与阳世间的小二并没有什么不同。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小二脸上带着笑,笑容的弧度僵硬而夸张,像是纸匠用彩笔勾在脸上的一般。
我想来问一个人。白青崖说道。
小二笑容不变,仍问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我想问问,你们这里有没有见过一个叫辟动地人?白青崖已看出不对,但他还是继续问道。他来这里的目的,本就只是为了寻人。
小二的笑容愈发盛了,嘴巴在脸上的弧度越发夸张,用不变的语调问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大堂里渐渐凝聚起诡异的气氛,那些在地面、桌板、墙面、柱子上挣扎的怨魂,虽然面孔仍然苦痛狰狞,眼睛却都隐隐落向了白青崖身上。
我既不打尖,也不住店。白青崖身上的气息空灵而缥缈,那些充满恶意的目光与诡异的气息都像落在空山幽谷中一般,寻不到目标,只能空空地飘荡着。
店内一片寂静,只有账房拨算盘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没有其他人说话,他们都在观察着这边,那目光或冷漠或含兴味。
小二的笑容更大了,那笑中生出险恶来:客官
打尖怎么算?住店又怎么算?李泉的声音忽然横插过来。紧张的气氛突兀被搅得一散。
店小二好像这才注意到进来的还有另一位客人。他弓着腰走过来,往墙上的挂牌上一指,嘻笑道:客官,都在牌子上写着嘞。您要打尖还是住店?
李泉目光往墙上的挂牌一瞟,问道:怎么只有吃食,没有茶水吗?
小二一愣,堆笑道:有的、有的,茶水免费。
那就先上两杯茶。李泉伸手对白青崖一指,给他也来一杯。
小二连忙点头笑应:好、好。他好像丝毫不觉得这仿佛准备干占地方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临去端茶前,小二看了看中年汉子,笑道:客官,您缴的住宿费快到退房时间了。您看看是先缴费,还是直接退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