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丰观此来的准备太充足了,他们从安排小道童转世重新入道之时就开始做准备,却直到今日方才动手。这不只是因为誓言所限之故,如韩刘丁之辈并不少,兴丰观却直到现在才动手,正是在等时机。大劫之中,只看吴侯辖域内却能一片繁荣,便可知他炼化了多少怨煞,如今大劫正逢凡世之劫转平,修士之劫转烈之际,也正是他状态最险恶之时。
兴丰观此时只来了三个人,不是因为他们只有三个人,而是那张黄纸的承载只能让三个人不受誓言所限来到这里。有怨煞之法所布之局,有经验丰富的老道,有身带王气口含诏令的年轻道士,又有小道童在,原本此局早已能使深陷劫中的吴侯陨落,但兴丰观没料到他后殿中意外来的那位客人。没料到也正常,吴侯之前也没料到。
若他一时失去了神智,那位客人会不会出手帮助自己恢复清醒?
他知道自己的能力,知道自己若化作失了神智的凶戾大鬼,必将能够解决面前的兴丰观三人,但他也清楚,那将带来多大的灾难。
他要赌这一把吗?
吴侯这一挣扎,动作就慢了一分,小道童的剑光直刺胸前,他已是来不及躲避。
血煞翻腾,戾气汹涌,吴侯的面孔愈发狰狞如恶鬼,持刀的右臂剧烈颤抖着。
当!
他松了手,长刀落地,阴绿的凶焰跳动了两下就熄灭了。
吴侯血色的瞳孔里倒映出那一道雷霆缠绕的剑光,狰狞的脸上突然显出了平静。
剑光已经抵到了他的胸膛。
血色乍现!
刘肆呆呆看着丁望胸前绽开的一道血花,愣了两秒后才凄厉地叫了起来。
庄海端着□□,面无表情地将箭头对准了刘肆。
门外护卫听见了动静,吓得一抖,下意识睁开眼,只见面前一张几乎紧贴着他的鬼脸,正对他呲着牙笑。护卫两眼一翻,咕咚,昏倒了。
吓完人的鬼神飘到一旁,像房间内看去:还有点血性,不枉吴侯为他忙一场。
刘肆连滚带爬,一边躲一边嚎:救命!救命!饶了我!饶了我!
他身上插着几只弩箭,却都不是要害。
庄海冷冷看着他,手上弩端得稳稳的,瞄得刘肆不敢露头:你躲得越厉害,我的箭越偏,你遭的罪就越多。
我给你钱!我可以给你好多好多钱!刘肆缩在案几后面瑟瑟发抖,庄海!庄海!放了我吧!我就是个混球!我可以娶你妹妹,我娶她做正妻!没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放了我吧!
庄海眼中血煞骤浓,手上的弩却放了下来,慢慢走过去,问道:很疼吗?
刘肆拼命点头: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都改!我会好好补偿!
他瞧庄海放下了□□,只以为自己有了生机,拼命哀求着。
庄海靠近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刘肆,手上忽然一挥,弩身狠狠砸在刘肆头上,那弩上已经没有箭了。
月娘也很疼。
他从刘肆身上拔了支箭下来,插进他心口。
利芒加身,吴侯已感觉到胸口的刺痛,可小道童手上的剑芒却突然散了,老道面色一变,手臂一抖,袖中掉落出那张黄纸祈文正在飞快地燃烧,转瞬就只剩下了一抔灰烬。
刘肆丁望已死,韩生在得知自己的性命保下了之后,也再没有了与吴侯对抗的心气,兴丰观的人本来就不是他请的,只是刘丁两家把他捎带上而已。
没有了这一道祈文,兴丰观的三人立即誓言加身,此刻方还只是受到压制,若再不离开,恐怕修为就要开始消散了。
老道抓住小道童,喝道:走!
小道童咯咯咬着牙,但事已不成,再留下只会更糟。
吴侯没有阻止他们,他闭着眼,缓缓调息,片刻之后,一身惊人的阴戾煞气渐渐收入体内,再睁眼时,目中血色已经消退。
后殿之中,阴影摇动,似不安似祈求,却始终不敢攀上那持杯自饮的客人衣角。
漓池的琴已经搁在了一旁,坐得随性,半敛的目中隐隐云遮雾绕,因果如弦。
恭喜吴侯。
吴侯大步走进殿内,站到漓池面前,忽然一拜。可他拜到一半就再拜不下去,一阵风托住了他。
不过回礼罢了。漓池道。
吴侯默然片刻,道:三日宴饮,不值那一曲。
漓池唔了一声,目光落到山下,慢悠悠道:我来到这里,看见人间繁华、生机可亲,心情很好,这值得一曲。
他随手掏出一小袋糖炒栗子,抛给吴侯。这栗子在漓池身上放了三天,却仍与刚炒出来时没什么两样,香暖热烫。
吴侯剥了一粒放在口中,不由闭上了眼,心神上被他强行压制的煞气霎时化去了许多。这糖炒栗子中,被凝聚了城中人们对吴侯的感念。多年庇护,大劫之中仍然能够得到安然,人们的感念凝做栗子中软糯的香热,消去他一身杀意与戾气。
等他再睁开眼时,漓池已经背琴起身,足尖在地面上一点:偏狭之道,终将引向恶地。纵一时得以从荆棘中脱身,但若不及时止返,迟早会再受磋磨。
吴侯却笑了笑,笑得不羁却又顽固:我有为护持此地而承受苦楚的心,也做得强取此地信仰的手段。
此间看罢,我也该离去了。漓池道。
请问您的姓名?吴侯问道。
李泉。
语音落下时,殿内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唯留一缕清风。
吴侯又剥了一块栗子放入口中,暖烫熨帖。
这是属于他的人间好滋味。
第88章
刘肆、丁望死了。这消息很快传遍了城内,韩生逃过了一劫,只是伤了一条腿,也算给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落定最后的尘埃。
但在刘丁两家发丧前,庄家先出了殡。
月娘,庄海坐在墓碑前,慢慢点燃香烛,我拿了他们的命,给你做祭奠。没有人知道你的事情,你还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新落下的石碑左右翻出新鲜的土痕,衬得远处秋草凄凄,庄海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嗓子已经哑了:你可以合眼了。
他突然再也说不下去,把头低埋到胸口:你怎么就怎么就没想开呢
秋风拂过野草,融了一声压抑的呜咽。
透明的少女站在庄海身侧,伸出手掌却只能徒劳地穿过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