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鸿瞬间被这道风抓住了,这是机缘。
巨大的丹顶鹤立于池边,昂首展翅,修足独立,每一根翎羽都在风中微微摆动着,感受着风中的一切。白鸿在参悟起从这道风中所获得的一切。然而一道风又会持续多久呢?不过一个呼吸,这道风就散了,其中所蕴含的道韵也消散再难把握。
白鸿不免失落:风散了。
房门突然打开,漓池倏忽已站到了她身边,伸手对她头顶一敲:风散了,留下的是什么?
白鸿头上一痛,呆呆地看着漓池:呷?
漓池无奈地摇摇头。
白鸿心头有一丝灵光划过,她刚才似乎本来有机会悟到什么的,可惜时机已过,现在再拼命想抓住那一丝灵光,却只剩下些许难言难明的感受。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等下次吧。
你再停留在九曲河畔也没有什么必要了,且看金六山吧,若是他悟通了,你也就将那些庇护之地交托给他吧。漓池目光落到山下。
白鸿修行风之道,在四处游历中体味风的道韵,她已经在九曲河旁停驻了千余年,这本该是她悟通一层的好时机,然而她心中责任太重,记挂着九曲河畔诸多村落,如今大劫起后,她更是忧虑那些凡尘众生失去神明庇护的后果,这层忧虑太重,已经阻住了她的念头。随着大劫的发展,这层忧虑只会更加严重,不若放她离去,换一条路。
山下。
金六山已经走过了在他庇护之下的每一片土地。
在开始的时候,他心中满是焦虑。重走一遍,这有什么必要吗?以他的神识,只要须臾就可以扫过,为什么非要耗费时间一步步走过呢?
每一刻大劫都在变得更加严重,金六山心中的紧迫感越来越急。他必须得赶在大劫运转到他无法承受之前,找到自救的方法,他只觉得时间不够用,恨不得每一秒都像一刻钟那么长,好让他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准备。
但实际上呢?就算时间再延长几倍,他也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够眼看着时间在焦虑中一点一点流逝,然后在最后关头,迫不得已地选择一条他之前早已明白,却不愿意走的道路。
可金六山还是强压着性子,一步一步走过这些土地,然后,他逐渐感觉到了不同。
金六山也不知道这种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但渐渐的,他不再感觉到焦躁。大地在他足下,坚实地承托着他的每一步,那不是神识扫过时所获得的丰富信息,而是他自己切实感受到的。
土壤或松软湿润、或坚实细密,浓浓淡淡的绿在大地上生长,细密坚韧的根在大地下延伸,有虫在土中钻过,无数小兽像他一样在土地上走过,大地承托着他们的足,像承托着他、承托着每一株绿色。
他感受到了大地对生的孕育。
然后,他走到他领地最远的地方,又从那里换了一边,开始向回走。
他感受到堆积的落叶,落叶下掩了僵硬的夏虫,它们已经死去,在逐渐与大地融为一体。
他感受到了大地对死的收容。
于是他突然感受到了跳动,像脉搏在起伏。他似乎迷茫、似乎懵懂,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感受着那一下接一下的起伏跳动向前走着,不知不觉,竟又回到了鲤泉村中。
少壮在田中耕作,小儿在田边玩耍,一个垂髫的小儿不小心绊倒在田埂上,却没有哭泣,反而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紧贴在地上听着,过了一会儿后,惊奇地对田中的青年大喊道:三哥三哥!我听见大地在跳!一下一下的!
青年直起腰看她,扶了扶斗笠,笑道:那哪是大地在跳?那是你的心跳!铜豆快起来收拾收拾!要不回去后娘要骂你了!
大地在跳、那是你的心跳大地、心跳
有什么在金六山脑中轰然炸响。
一尾银鱼顺水而下,在湖中跃起,身上有自山中地下水脉所带出来的气息。水脉如血,地脉有心。
集众生信仰,以成神位,是为众生之神;合一方天地,以成神位,是为天地之神。
漓池站在李府院落之中,悠悠说道,目光遥遥落在山下。
其声在金六山耳中响起,他忽然有所悟。
原来如此。他只看到了诸多欲求神道的小神收集信仰,只看到了水固地神接受香火,便自己也以为这是他的道了。
但地神可以接受香火,却并不代表应以香火为重。他长久思虑,却都是在看着香火,就连第一次在湖边等候神明,希望能够托庇于神明座下之时,都是在说香火,欲将香火交托给神明,却忘记了,地神是一地之神。
地上地下,生死轮转,然土地厚重承载包容,不以生死而改。
他听到了,那是地脉的心跳,那也应该,是他的心跳。
神庭印记倏忽而生,悄然落入金六山的神位之中,那座始终将凝未凝聚散不定的神位,霎时凝做了一尊坚固厚重质如黄玉的神位。
漓池含笑看向白鸿:若是他愿意承托下九曲河畔的土地,你就可以离开了。
金六山积累甚厚,如今成就地神之位后,他的能力已经足够庇护更多的地方了。地神护佑大地,大地亦护地神。庇护一方土地对他来说,再不会是消耗,而是修行。
白鸿欢欣之时,漓池继续道:还有一事要请你帮忙。
您说。心情很好的白鸿豪气道。
带着丁芹一起。漓池说道。
丁芹猛然抬起头:上神?
漓池低头看着她,透彻的目光似乎已经看透了所有,笑意温和:离开这里四处走一走也好,你如今也有了自保之力,但大劫正在运转,天地间更加混乱,你又年纪尚小,既然与白鸿有此渊源,那么结伴同行也是很好的。
白鸿已然应下,丁芹心中生出不舍来,这里就像她的家一样。她已经没有家人了,在父母去后,还从未与谁像现在这样长久亲近地生活在一起过。但她知道,她留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
她越爱这里,越想要让这里变得更好,就越该离开,去获得让自己未来也能够庇护这里的成长。
不过在此之前,还要接待一位客人。漓池目光遥遥看向水固镇。
水固井旁,水汽升做雾气,笼了整座竹林。
水固地神感应到了这变化,但并未放在心上。这是淮水神君的术法,在过去的两千四百余年中,神君常常如此,在不想要被打扰时,就会以水雾遮掩,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水雾之中,一个沉稳宽厚的身影忽从井中跃出,其形貌威严,身着暗黄衣袍,目中神光熠熠,身周隐有厚重坚实的大地气息。
他在水雾中向前踏出一步,身形倏忽不见。又过了一段时间,竹林中水雾消散,一切似乎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李府。
大门已敞开,暗黄衣袍的男子一步落在门外,漓池站在门内,已在等待。
恭喜道友。
孟怀朗笑一声,跨入门内,声音中既有得出井中的快意,又携厚重沉凝地威势:也要谢过道友。
老龟惊疑不定地看着这忽然出现的黄衣男子,他隐约觉得这人的气势有些许与淮水神君相类的地方,但他却又处处都与淮水神君不同,虽然相貌可以通过术法改变,但修出来的道韵总不会变吧?神君修的是水道,这人身上却是大地的厚重气息。
孟怀看向老龟,问道:你还记得是哪些人去冲击淮水君府?
老龟迟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跟我走。孟怀说道。
老龟不动,目光看向漓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