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浑浊的眼睛忽然一亮,弯腰贴近水面:阿丘!阿丘!你来看阿娘了吗?
许久之后,水面仍然那样平静,波涛永远向下奔涌着。她失望地直起腰: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爷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爷享福去了
地上的影子从西边慢慢转到的东边,天上的光线从明亮慢慢变成昏暗。
她一次又一次地靠近水面,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起身。
那些是飞鸟的影子、落水的树叶、河里的鱼虾那些都不是她的阿丘。
阿丘、阿丘,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阿娘她弯腰把脸贴近水面。
阿娘去看你吧阿娘去看你吧她的脸越来越低,上半身几乎要掉下木台。
婶子,一只手拉住了她,那是个年轻的姑娘,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最深邃的水潭,水潭之下,压抑着最炽烈的火焰,该回家了。
我要去看阿丘疯妇喃喃道。
明天吧,明天再来。姑娘哄着她,慢慢把她带离渡口。
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爷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爷享福去了
姑娘没有说话,带着她慢慢走回村子。
暮色的光是柔和又温暖的金橙色,渺渺炊烟从一栋栋房子上升起,年幼的孩童边互相追逐边唱着歌:受神庇护,风调雨顺;惹神厌怒,洪旱反复。
疯妇站在村口,忽然停了停:阿丘是不是还是冷的?阿丘会不会还在饿着?
婶子?姑娘看着她问道。
我要先回家。疯妇说道,她好像恢复了几分清明,但转眼又重复着喃道,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爷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爷享福去了
姑娘没有说话,她把疯妇送回家,自己也慢慢走回了家。
才打开门,她就怔住了。几个陌生人正挤在不大的房子里,她认得他们,每年的河神祭都是他们主持的。
不是还有五个月才到河神祭吗?
河神老爷托梦,他功力大涨,需要喜事庆祝,以后改成一年两祭。河神的使者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仿佛说得很艰难,却又很坚决,原本轮到小湾村,他们凑不出人来,只献了一对金童玉女,现在已经没了。
河神老爷慈悯,答应这次补上欠缺的河神夫人,就不会再怪罪。
姑娘沉默了下来,漆黑的眼睛里,燃着幽深却又暴烈的火焰。
第二天,她搬进了一间带锁的空房子里。
第二天,疯妇抱着几件衣裳,衣裳里包着几块糕饼。
她又去了那个渡口,又在那里等了一整天。
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爷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爷享福去了她喃喃地说着,浑浊的眼睛既像是清醒,又像是糊涂,阿丘不哭,阿丘不怕,阿娘来看你了,阿娘给你带了衣裳
她抱着旧衣与糕饼,跳进了河水里。
又是一年河神祭。
人们抬着送嫁的队伍,从村口一直绵延到河边。
今年的河神夫人很安静,她只问了一句话:何息婶子呢?
答话的人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何息是村里那个疯妇的名字。
她跳河了。回答的人平静而又麻木。
疯妇疯得太久,疯到人们几乎已经要忘掉她的名字,疯到人们已经没有心力去看顾她。死在河水里,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但等到答话的人抬起头时,却看到了一双仿佛在燃烧的眼睛,他在对视中感受到了痛苦,但不是因为那目中的火焰,而是他本来就有,却被刻意遗忘的痛苦。
好像那火焰,烧透了一层厚重麻木的壳,被埋葬已久的苦痛就从裂缝里钻出来!
但那苦痛是如此的鲜活,几乎要和那火焰一起燃烧起来!可是还差着点什么还差着点什么
受神庇护,风调雨顺;惹神厌怒,洪旱反复
河神夫人是去给河神老爷做夫人的,金童玉女跟着一起去,是去河神老爷那享福的
信也好,不信也好,事情都不会有什么区别。不过,如果信了,心里会好受一点
是吗?是这样吗?
但她选择苦痛!
那双黑邃欲燃的目看着河面下巨大的阴影。
我记得你,河神。
我记得与家人生离的苦痛;我记得不能呼吸、皮肉被消化、骨骼被挤碎的苦痛;我记得魂魄沉在水底不见日光寒冷刺骨的苦痛;我记得祭品不足,洪水滔天,哀鸿遍野的苦痛!
我已死在你口中九次。
我记得你,从来就没有什么河神!有的只是河妖!
祭河神的小船漂向河中央,岸边的乐声既像是喜乐又像是祭乐。
小船顺着水流飘走,渐渐过了一道曲折,被山掩去了痕迹,于是再也看不见了。
祭祀已经结束,人们站在河岸,木然地吹着乐曲、唱着祭歌。对河神的祭祀已经结束,但这是送行的歌谣。
可是河面突然翻涌起来。
水、水快看河水!有人惊怖地问道。
河水剧烈的翻滚着,一浪高过一浪,凶猛却毫无规律,有时两道高浪相击在一起,水花破碎落下,像一场间歇的暴雨。
河河神老爷发怒了!
那那是什么?!
一条头颅像屋舍那么大的巨蛇突然从河水中昂扬立起上半身,剩下的躯体隐在河水里疯狂地翻滚着,粗壮的蛇尾扫过两岸的山林,霎时山石崩裂树木摧折。
一只苍白的手从蛇腹中破出,向下一划,在刺耳的鸣响中,将蛇腹生生剖开!
嫁衣如血、目烈似火。
十世的苦痛、十世的怨戾、十世的愤怒,汇作滔天的鬼气!
你喜欢活祭是吗?
磅礴的怨煞凝结成阴云,将天空都遮蔽。
蛇腹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森冷的蛇目中燃起怒火,蛇尾一摆,便是滔天巨浪以巨大的威势狠狠拍下。
你也会生气是吗?
阴寒的鬼气寸寸弥漫,将浪涛尽数挡在外面。
巨蛇阴冷的目中显出嘲弄的神色,蛇尾又一次昂起,向着人们所在的祭祀之所砸下。人们绝望地看着那能摧山裂石的蛇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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