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根石刺都有两人合抱那么粗,生长方向各不相同,石刺光滑,许多地方只是勉强搭着边,中间有许多空隙。从这些间隙本来应该能够看到外界的天空,但站在倒天梯中,却只能瞧见一片黑邃。
而原本的山峡现在的头顶,同样是一片幽深的黑邃。这种黑色是如此的浓烈,以至于产生了沉沉的压力。在看着这些幽邃的部分时,女须的神魂中冥冥生出极大的畏怖,她预感得到,落入其中不会是什么美妙的结果。
她既不能试图腾空在这天地倒转的倒天梯中,腾空就等于主动进入头顶无底深渊般的阴影里;也不能落入脚下石刺之间的缝隙里,这里的空间是异于外界的,若是落入脚下的缝隙里,恐怕并非掉出倒天梯之外,回到无底峡两侧的山崖顶,而是同样陷入那片可怖的黑邃。
女须看了一眼石刺交错间的缝隙,抬步向下方倒登而行。
倒天梯是幽寂的,没有任何声音能够传进来,也没有任何声音能够产生。
女须皱了皱眉,她刻意放重脚步,倒天梯中还是半点声响都没有,好像她是一个虚假的影子。她看着那片吞噬了所有声音的黑邃,她的目力看不穿这片幽深,便也不能知道其中隐藏了什么。
无数年来,除了无底洞主郗沉岸,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闯过倒天梯,这里面必然有可怖的险处。
白骨刃悄然从女须掌中滑出,但走了许久,都没有产生任何危险。倒天梯中还是一如之前的死寂。她并不清楚自己走了多久,倒天梯中的时间感同样是错乱的,就算修士神识清明,在这里呆的久了,也很难掐算得准时间。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几个月,但似乎无论过了多久,这条倒天梯都没有任何变化,看见不见终点,也找不到标识。
在这种寂静与一成不变当中,尚未修持圆满的心便开始生出各种各样的杂念。也许她该回去;也许这是一条没有终点的死路;也许倒天梯只能通过一个人,又或者郗沉岸当初在通过倒天梯后,就对这里做了手脚,所以之后才再也没有修士能够通过;也许这里已经成为了一个陷阱。
种种纷扰的念头不断在女须心中产生,但这些还不至于阻止她前行。
女须一一打灭这些心底自生的最细微的畏怖。修行既是修心,这倒天梯中,又何尝不是炼心之所?这些因倒天梯中独特环境而生出的细微之念,不正是她心有瑕疵的地方吗?
她继续向前走去。
又过了不知多久,倒天梯中忽然起了变化。
女须听到了很细微的声音,这声音转瞬就大了起来,这是风声。
微弱的气流从倒天梯深处涌出,很快就吹到了她身边,这阵风越来越大,风声中又响起了泠泠水声,好像一条涌动的河,冰凉潮湿地滑过她的体表。
女须停住脚步,倒提骨刃,目光紧紧盯着前方。这样的水声、这样幽暗的影、这样的湿凉这唤醒了她记忆中某些不好的感觉。压抑、苦痛、畏惧,与
水声越来越大了,她心中越是紧绷,身体反而越放松,等到那如河水一样的声音汹涌到她面前,死寂的幽暗骤然随此声涌动起来,一条巨大的蛇从中窜出,巨口张开成平面,尖利的牙齿挂着瘆人的惨光。
死亡皮肉被消融、骨骼被挤碎、魂魄被困在冰冷阴暗的水下,不得解脱
她可以逃,只要轻轻一跃,就能够躲开这张可怖的巨口。
女须提刀上挑,目烈似火。白骨刃斩断巨蛇的下颚、劈碎它的毒牙、戳穿它的头颅!
畏惧吗?她的确畏惧痛苦,十世死于蛇口中,每一次都不是好挨的。
但愤怒会超越畏惧!
巨蛇在她刀下消散,破碎成片片幽影,回归于周围的黑暗。
女须执着刀,冷淡地看了一眼巨蛇消散的地方,继续向倒天梯深处走去。这倒天梯中会以人心而生出幻象,九曲河中的河妖早已被她所斩,早已不能成为她心中的障碍。
倒天梯中的水声止息了,无法看透的幽邃仍然笼罩着整座倒天梯,寂静而冰冷,它会诱发每一个行走于倒天梯之人心底的恐惧。
恐惧,是最能阻止一个人前行的东西。
女须继续向前走着,幽邃中又一次次出现了别的东西,九曲河下无尽的怨骨、想要收她修习驭鬼法的修士、炼制怨魂做棺船的黄泉摆渡者
他们唤醒她的记忆,记忆唤醒她的心绪,厌恶、烦恼、苦痛
女须将他们一一斩灭。这些不过是她旧日的记忆,不过是她早已解决的障碍,又如何能够阻碍得了她?
不过幻象而已。
女须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越往深处走,倒天梯在她心底唤醒的恐惧就越强烈,被唤醒的恐惧越强烈,幻象就越可怖。渐渐的,她看到的幻象已经不限于记忆中的旧影。
在那片幽邃之中,她看到了明灯教的弟子死在幽冥当中,看到了她手下的鬼兵被黄泉摆渡者捉走炼成棺船与客栈。
白骨刃横斩而过,幻象如水波破碎。
她看到了第六座黄泉客栈立下,达成极阴之数,致使幽冥动荡、轮回大乱。本该投胎的魂灵无法被黄泉接引,迷茫地在大地上游荡,鬼修消亡后亦无法重入轮回,真灵无踪,一身怨煞崩解,在世间弥散堆积,侵蚀众生。她座下的鬼修苦苦挣扎,却还是一个个被迷了神智,化作无法自控的怨鬼。她看见黑犬小将军在失去神智的最后一刻,挣扎着投向了黑水潭中。她看见人世化作一片鬼域。
骨刃锋芒凶煞,鬼域幻象破碎。
她看见大劫滚滚前行,纵有心阻止,却力微难成,她看见大青山脚下的村落一个个变得死寂,看见怪异横行,看见曾经拜访过她的水固地神陆固最终死在怪异的围攻之下,他拼死也未能护下的水固镇在血色里哀嚎,卢国越来越动荡,信众在苦难中对神明的祈愿越来越重,苦难不得疏解的置疑与怨愤也越来越重,最终反噬得神庭崩塌。
刀光凄烈,斩!
她看见旧友一个一个地消亡、看见神明一个一个陨落,看见仰苍的心焰被生生打灭,看见他的真灵与心焰一样消失无踪,看见大青山脉发出沉闷的哀鸣,擎天之柱上永明的光辉黯淡。
斩!
她看见她自己,看见她在黑暗中流亡,但最终还是落到了那些人的手中。她看见自己锁链加身,被投入暗无天日的蛊阵中,与无尽的怨魂搏杀,杀死别人,也被别人杀死,生出无边如海的怨煞。
女须提着白骨刃,她筋骨分明的手同样凄白如骨刃,身上的煞气越来越重,一双黑眸燃出幽深的火焰。
白骨刃在她掌中嗡嗡自鸣起来,凄烈的刀芒几欲自行斩出。
斩破!斩破!
不过幻象而已!
女须却忽然停下了。
白骨刃的刀锋就停在幻象前,停在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前,刀芒吞吐不定,却一直没有劈下去。
女须看着那张脸,那张狰狞的、怨戾的、痛苦的脸。
她忽然清醒过来,开始看着自己。
横眉怒目,杀气缭绕,怨煞深重。与这张幻象中的脸越来越相似。
女须站在原地,闭上眼睛。
自十世之前,她还是个脆弱的凡人起,畏惧便无法阻挡她,畏惧只会使她生出愤怒。九曲河旁,受神明所点,她定下了自己的道路。不斩河妖,不离苦海;不平世间,不解怨煞!
但定下道路,并不代表着走完了道路。
倒天梯的难登之处不在于道外的幽邃、不在于几乎没有尽头的消磨,也不在于由心而生的幻象。这些并不是为了引她畏惧,生出退却之心,倒天梯真正的险处,在于引道心之瑕。
愤怒生怨煞,怨煞迷心智。纵有承负之心,但若超出她的能力所限,怨煞同样会影响她的道心。
若不能明悟倒天梯针对的是道心之瑕,则其永远没有终点。
女须闭目调心。
修行之人,皆为路上之人。道心有瑕并不会阻止她前行,既然看穿了心瑕所在,平复下一身怨煞,便能够登出倒天梯。
就在女须心渐平息如明镜、一身怨煞逐渐收敛之时,幽寂的倒天梯中,忽然响起一声冷笑: